房子
“阿八婆死了”。
当我再次回到村子,便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
那幢原属于阿八婆的别墅门前挂着“纪念阿八婆逝世两周年”的彩色横幅,横幅下“鱼春村村委会”的牌子,清晰可见,四周蜂拥而来的人群,鼎盛的香火与旁边的门可罗雀的土地祠形成另类的对比,具体怎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没人知道阿八婆到底叫什么名字,就像没有人知道这幢建在八婆地里的别墅为谁所属一样。以前,人们都叫她“疯八婆”,而我却总觉得阿八婆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一直吸引着我,以至现在她突然的死去我都认为是不可思议的.
小时候的我和众多孩子一样,永远拖着两流鼻涕,拉长了用力吸一吸,缩回鼻子,给人一种扯也扯不断的感觉,但有一点,我和他们不同,便是对阿八婆的称呼。因此,那时候我都是在大人们鄙夷的眼神中度过的,连我爸我妈都一样,这却使八婆总是怪怪地看着我(也许诧异,也许欣慰,而我也只能这么认为)。兴许是我家离她家近的缘故吧,记事以来,每天清晨,总能听见八婆唱着那让人听不懂的歌:
“远去的人啊!
你何时回来, 那时的婴孩已走出襁褓;
远去的人啊!
你不要回来,我只是你年少轻狂的一场梦…”
来往的村里人总是咒骂着“真是个疯子,大清早的鬼叫什么。”可这些丝毫没有破坏八婆的雅兴。
我曾向村里明事理的人打听过八婆的来历,得道的答案要么是“她是个疯子”,要么则是更为难听的咒骂。最终,我从住在村口的光棍老王嘴中得到了最完整的答案。
“十年前,阿八婆来到咱们村,那时她四十来岁,领着两个二三岁大的男娃娃,身上一身蓝色的衣服虽然朴素,不过蛮干净的,人看起来也挺清秀”。老汉啧啧嘴抽口老旱烟接着说 :“当时看到她娘儿们几个挺可怜,没有地方住,大家就商议着给她找个住处,最后在村西那个,也就你家边上的破窑洞里先住下,她也没甚,把身上唯一的细软-----一个银镯子摘下来给了大伙,让大家卖了分钱。之后她便和现在差不多了,只不过,等娃娃大了点才知道,她俩个儿子似乎都有痴病,三四岁了都不大说话。”
听了老王的话,我觉得八婆只是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他乡人,便再也没有注意过她,就像村里人一样。直到一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带走八婆的两个儿子。
八婆在面对那人带来的壮汉也没有妥协,拼死拉住孩子的衣襟嚎啕大哭,那人见聚来的村民越来越多,便从背后打昏了八婆,拉着八婆的俩个儿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醒来之后的八婆四处寻不到孩子的身影,便倚在门口的老树旁,口中喃喃着:“走了,该走的都走了...”从此,清晨再也没有八婆的歌声,村民的咒骂也换成了“这疯婆子终于消停了。”之后,这一切也渐渐沉寂在清晨的阳光之中。
谁都也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八婆房子旁边的空地上开始大兴土木,听施工的说,是个有钱人让他们在这里修一座别墅,钱也是那人出的,而到底那人是谁,他们也不清楚。这件事在村中传开了,但直到别墅建成,八婆也没有说别墅是她的,也没有搬进去,依旧住在自己的破窑洞中,村里有几个不知好歹的痞子搬了进去,第二天,王老汉在村口的老榕树上发现了他们,他们是被人扒光衣服吊起来。村里人都说肯定是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干的。从此,村里人见了八婆都绕着走,眼中无不没有恐慌和嫉妒。男人们常常站在别墅边上,羡慕地看着,口中却叹着气,心想:这是自己一百年也赚不来的啊!女人们则在饭后,或是闲暇时在一起编造关于别墅的一个又一个唯美荒诞的传说。之后便扩大扩大,像泛水泡一样,慢浮出水来又在水里面迅速炸开,在其被揭穿之后,脸上立即换了鄙薄的神情,悻悻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唉!如今真是人唬人啊,莫非是你们提醒我,我可是一直让人唬下去啰。”最后,她们就一起将各自自制的传说罗织在一起,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地对自己的战果演绎出最真实的落幕,八婆并没有理会她们。
后来一年夏天,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带着八婆的儿子回到了村子。
八婆依旧住的那个窑洞,门前的老树依旧葱郁,树下不乏戏耍的孩童。
“吱吱!”一只小雀从树上的巢中跌了下来,孩子们顿时欣喜万分,一哄而上争着捉那小雀,老雀凄厉的叫着,在孩子们头顶的天空盘旋。
“别,别,让它回去…”门前洗衣的八婆赶紧上前,不料想,地面突起的树根绊住她的脚,一个马前扑趴在地上。“哈哈!”孩子们哄笑着四下散去。八婆捧着小雀,趴在地上傻傻的笑了。
“嗨,管家,父亲让你带我们到这就为看这傻老太婆?”管家身旁高点的男子指着八婆道。
“不,少爷,老爷只是想让你们看看这世界上最低贱的人。”管家躬着腰说。“好了,小三子,你带着少爷们到别处逛逛,我等下过来。”
“管家,那可快点,我和哥哥一刻都受不了这里的牛粪味。”
“是的,小少爷。”
…
“八姨,不现在的阿八婆,老奴千里而来,不请我这老骨头进贵屋坐坐!”
…
他们对八婆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第二天,八婆便搬进了别墅,那人也没有留下什么,带着两个男子走了。那天本来是晴朗的,在那人走后的傍晚,阴云密布,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些最爱叫唤的虫子都悄默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天闷热的像个大蒸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西边的山上铺过来,地平线上,已经有一些零碎的闪电,但还没有打雷,而后,雨点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急促地冲刷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似乎是对那人的的到来感到不满,奋力地洗净那人的所有痕迹。
八婆虽然住进了别墅,每天还有人侍奉,只是歌声却没有被重新唤醒,在别墅的窗前却多了八婆日复一日“该走的都走了,回来了又怎样...”的叹息。我也是在这年走出村子的。
直到我再次回到村子,已经是多年之后的这个夏天,不变的仍是孤独伫立的别墅,窗前少了身影,少了叹息。村里的男人再也不会伫立在别墅之前妄想。村中的女人口中的传说编造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被揭穿了一次又一次,仍乐此不疲。只是这个村子似乎是接纳我的,天气至始至来都没有变化,但当我看见“纪念阿八婆逝世两周年”的彩色横幅,“鱼春村村委会”的牌子,以及村委会中蜂拥而来的烧香求财求福的人群,我心头压了一块云,一块没有重量、但深不可测的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让我不得不赶快逃离这个村子,逃离这个村子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