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六)-第六部-女逃亡者-01
,其炽烈的程度不亚于思念的炽烈.然而思念会疲乏,回忆会消亡,于是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或其他礼物送给了阿尔贝蒂娜而丝毫未感到伤心一样.
这并不是说我不爱阿尔贝蒂娜了,不过已不是后期的那种爱法;而是早期的那种爱法,早期,一切与她有关的,不论是地点还是人物,都使我好奇,这种好奇包含的魅力大于痛苦.确实,我现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与她毫不相干时的状况,象旅行者由原路回到出发点那样,我就得先经过达到热恋之前所经历过的各个感情阶段,只是运动方向与原来相反.然而这些阶段,这些过去的时刻并不是凝固不动的,它们保留了人们对未来尚一无所知因而充满希望时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蕴含的了不起的力量,这希望在当时奔向未来的某一时刻,如今这时刻已成过去,可是回顾往事时,幻觉会使我们在一瞬间把它当成未来.比如我读一封阿尔贝蒂娜的信,信中说她晚上来看我,于是我刹那间感到了有所期待的快乐.人们由原路从一个今后不会再去的地方返回时,往往对去时经过的每一站的站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可能发生下面这种情况:我们在某一站停下,突然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重又朝着去时的方向出发了.虽然错觉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间,我们感到自己被重新带回那个地方,这就是回忆的残酷之处.
然而,如果说人们在回复到起初的漠然状态之前,免不了要以终点为起点逆向走完爱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线却不一定与去时完全一样.两条路线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不是直线,因为爱情与遗忘的进展都无一定之规.但它们不一定取同样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终点时分四个阶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在这几个阶段我发现了一些游离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这些东西和我的爱情之间有某种关系,那只是因为在一次难忘的爱情诞生之前,我们心灵里已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们与爱情发生联系,或者滋养爱情,或是抗拒爱情,或者在我们惯于思考的理性看来它们是爱情的反衬或写照.
第一个阶段开始于初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诸圣瞻礼节,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树林,一面忧伤地重温阿尔贝蒂娜回到巴黎后从特罗卡特罗来找我的情景,因为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是这天阿尔贝蒂娜已不在我身边.我的回忆是忧伤的,但也并非没有乐趣,因为我好似在用凄凉的小调重新奏出逝去的时日的主题曲,没有弗朗索瓦丝的电话,没有阿尔贝蒂娜前来陪伴,连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过我必须把回忆中的有关内容从现实中抽掉,结果反而给这一天涂上了某种伤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为那不复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压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纹.我轻轻哼着凡德伊奏鸣曲中的几个乐句,而且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多次为
我弹奏过这个曲子时也不太悲伤,因为所有我对她的回忆几乎都已进入第二化学状态,不再给心灵造成令人忧虑的压迫感,而是带来一丝温馨.有些乐段是她弹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弹奏到这里总要发些我当时认为挺有意思的感叹,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着这些乐段时便会想:"可怜的孩子."但并无伤感之情,只是给这些乐段增添了一种价值,可以说是历史价值和收藏价值,就象范.狄克(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