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2
这失却的故国,音乐家们统统遗忘干净,无从回忆,然而他们无意识中始终跟它保持某种程度的共鸣.音乐家按照故国的声调而演唱,歌声便充满了喜悦,而有时候他追慕虚荣,就会背叛故国.沽名钓誉,结果是丧失荣誉,而鄙视荣誉,却荣誉加身.即时,音乐家唱起那独特的歌曲,单调的旋律......无论他处理的是什么主题,他与自身始终保持统一......证明了他灵魂的构成因素是永恒不变的.由此说来,这些因素就是那确实不变的沉淀物吗?这是一种无以言传的东西,我们只能专为自己保存着,而无法转达给别人,师友之间和情人之间的交谈却无以透露;这各人自身的沉淀物使个人之间的感受产生质的区别,它被迫留在乐句的门外,因为每个人进入乐句,与他人进行交流,都只能严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无意义的外在符号.但是艺术却非如此.凡德伊之艺术和埃尔斯蒂尔之艺术将这隐形的东西呈现出来,将这内心世界的构造外化于五颜六色之中.这内心世界就是我们所谓的个体,离开了艺术我们难道还能认识个体吗?虽然翅膀这种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们穿越茫茫宇宙,但却于我们毫无用处,因为纵然我们飞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觉器官不变,那末我们在火星和金星中所见之物仍无异于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观赏新的景物,而是获得新的目光,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来观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成千上百人所体现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正是有了埃尔斯蒂尔,有了凡德伊,这一点才成了可能;跟这样的人相处,我们才得以在宇宙星际真正展翅翱翔.
行板刚刚结束.临终的乐句变满了温情,听得我心驰神往.下一个乐章没有立即开始;演奏者放下乐器,稍事休息.听众纷纷谈论起来,交换各自的感受.有一位公爵为了表明自己是一个行家,煞有其事地说:"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一些人较为客气,过来跟我闲聊了片刻.可是,我刚刚跟那超凡越圣的乐句作过交谈,相形之下,他们的言谈还算得了什么?那只能跟人间一切外在语言一样,叫我无动于衷.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个人陶醉的天堂,而堕落到最无意义的现实之中.我在想如果没有语言的发明.文字的诞生和思想的分析,音乐也许就是所谓心灵交流的唯一实例,犹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种生命形式的最后见证一样.音乐仿佛原是一种种子,没有开花结果.结果是人类走上了别的道路,即口语和笔语的道路.因而音乐永远是对混沌初始.非分析状态的回归,一进入这一天堂就令人心迷神醉,出了这个天堂,无论跟聪明与否的人接触,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在音乐进行过程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们同音乐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溶入音乐的,几乎只有对一个人的思念,即阿尔贝蒂娜.最末一句行板是如此辉煌,我不禁想到,阿尔贝蒂娜被同化于如此伟大的东西,这是何等的荣誉!她不知道这一点,知道了也不会理解.她之所以有感人的嗓音,我们之所以连结在一起,都是出于这如此伟大的音乐.音乐一停,在场的人个个显得淡然无味.有人端来了一些饮料.德.夏吕斯先生不时高声地问某个仆人:"您好吗?您收到我气压传递寄给您的信吗?您来不来?"这样的问话也许含有显贵平易近人的气度,因为他认为这样就是在抬举别人,比资产者更接近民众;但这些问话同时也包含着罪人的狡诈,因为他以为:公开炫耀的事情,顾名思义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具有的盖尔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说:"这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这是一个好人,我家里经常用他."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语对自己却并不一定有利,因为别人听后觉得他跟仆人如此亲善,还寄气压传递信件,这里面定有一些原因.何况仆人们听到男爵的话也并不为伙伴骄傲,而是为他们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