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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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1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烧的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这是一种洞察内情的渴望,凭着它,我们可以从零零碎碎的迹象中,一件件一桩桩地搜罗到几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独得不到我们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说来就来,谁也没法预料的,因为,冷不丁的,我们会想起某句话意思有些暖昧,某个托词想必背后有文章.可是这会儿人已不在眼前,这是一种事后的,分手以后才滋生出来的嫉妒,一种马后炮.我有个习惯,爱在心里保存好些愿望,我向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见到由家庭教师伴着从窗下走过的那些少女似的,但圣卢(他是寻花问柳的老手)对我说起过的那位姑娘却格外叫我动心,我向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边的那个妞儿,我向往在早春天气到乡间再去看看英国山楂树和花朵满枝的苹果树,再去领略一下海边的风暴,我向往威尼斯,向往坐下来工作,向往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在心里不知餍足地存储这些愿望,而且对自己许诺说我不会忘记,将来总有一天要让它们实现......也许,这个因循的旧习,这个拖宕永无尽期,被德.夏吕斯先生斥为惰性的习惯,我因久久浸润其中,故而那些充满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余泽,尽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别忘了哪天得让阿尔贝蒂娜把埃梅遇见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几位姑娘,这桩公案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有点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说难以捉摸了)的事解释清楚,但又总是习惯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总之,这天晚上我没对阿尔贝蒂娜提起这个茬儿,怕让她觉着我妒心重,惹她生气.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爱丝苔尔的照片寄来,我就赶忙寄去给埃梅.与此同时,我记起了早上阿尔贝蒂娜没肯跟我亲热一番,因为那恐怕确实会使她很累.那么她莫非是想留点精力,也许在下午,给某个别人吗?给谁呢?嫉妒心就是这样地纠缠不休,因为即便我们所爱的人,譬如说已经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为来激起我们的妒意了,也还可能有这种情况,就是事后的种种回忆,蓦然间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样,而这些回忆,直到那时还并没让我们参透它们的含义,显得无关紧要似的,但只要我们静心细想,用不着任何外来的启发,就能赋予它们一种新的可怕的含义.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妇待在一起,只要单独在她房里细细想想,就能参透她欺骗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样.因此,在爱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那样,先为未来担心,而得同时也为常常要到未来都已成了过去以后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这儿所说的不仅仅是在事后才知晓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们久久留存在记忆中,然后突然间明白了其中含义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么说,眼看下午就要过去,又可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从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可惜的是,这个夜晚恰恰是个没能给我带来这种慰藉的夜晚,阿尔贝蒂娜在跟我分手时给我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吻,并不能如同当年临睡前母亲在对我生气,我不敢去叫她来,但又觉得自己睡不着的那些夜晚所终于得到的母亲的吻那样使我的心得到宁静.这种夜晚,现在成了阿尔贝蒂娜已经想好第二天的计划,但又不愿让我知道的夜晚.其实,如果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我是会以一种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尽力去促成其实现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而且根本没觉着有必要告诉我;她一回到家,刚在我的房门口露出身影,连那顶宽边帽或软便帽都没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那种执拗,顽梗,一意孤行,而且不为我所知的念头.而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怀着万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着能充满爱怜地搂住她脖子把她紧紧抱住的夜晚.唉,尽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这种情形,我满怀爱心地跑上去吻他们,却发现他们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气,但是那点芥蒂,比起情人间的隔阂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远非那么表面,而要难以承受得多,它驻留在心灵更深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