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一章
经理前来问我是否想下楼.不管怎么说,他为我在餐厅悉心安排了"座次".由于没见我露面,他担心我气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希望这不过是种微不足道的"喉咙病",并向我担保,听说可用一种被他叫作"咔里普图斯"的药,止住这种毛病.
他向我转交了阿尔贝蒂娜的一封短笺.今年,她本不打算来巴尔贝克,可改变了计划,三天前来到了附近的一个疗养胜地,虽然不是到巴尔贝克,但两地相距只有十分钟的火车路程.她怕我旅途劳顿,第一个晚上没敢登门打扰,只遣人前来询问我能否接待她.我问她本人是否亲临,倒不是想见她一面,恰恰相反,为的是设法避而不见."她亲自来了,"经理回答我说,"她希望尽快见面,除非您有不到的理由.瞧,"他下结论道,"总而言之,这儿的人谁都渴望见您一面."可是我呢,我谁都不愿见.
然而在前一天,我刚刚抵达,便感到自己重又为海浴疗养那怡然自得的生活魅力所诱惑.以前的那位电梯司机默默无声地启动了电梯,这一次并非出于蔑视,而是表示恭敬,只见他喜形于色,红光满面.我顺着立管徐徐上升,重又穿越了昔日被我视为陌生旅馆奥秘所在的中心.当一个无依无靠.默默无名的旅人初来乍到时,无论是回自己房间去的旅馆常客,下楼用餐的年轻姑娘,打从饰有奇怪条纹的楼道经过的女仆,还是来自美洲,由女伴陪着下楼进餐的千金小姐,一个个朝他投去的都是清一色的目光,从中见不到人们所期待的任何神采.然而此次截然相反,我感受到了在一家熟悉的旅馆上楼时极为闲适的畅快心情,觉得就象在自己家里,再一次完成了这种周而复始的运动,这并非眨眼功夫那么短暂.轻易.它赋予事物以令我们感到亲切的灵魂,而不是令我们惊恐的幽灵.我没料到等待着我的,竟会是灵魂的突然变化,心中不由思忖,现在莫非有必要轮换去别的旅馆下榻,在各家旅馆里,我将总是首次进餐;在各家旅馆,在各道楼层,面对各扇房门,习惯也许还没有把那凶神恶煞杀掉,他似乎正监视着一个快活的生命;在各家旅馆里,我也许有必要接近那些陌生女郎,豪华大饭店.娱乐场和海滩,以大珊瑚骨骼聚集的方式,让她们集结在一起,生活在一起.
令人生厌的首席院长如此迫不及待,急于见我,竟然也使我感受到了几分欢悦;第一天,我观望着滚滚波涛,有蔚蓝色的起伏山峦,有冰川,有瀑布,其高雅.庄严.逍遥的景观尽收眼底......我洗手时,一闻到"大旅馆"那芬芳浓烈的香皂的特殊气味,此情油然而生,许久以来,我第一次闻到这一特殊的香味......它仿佛既属于现在这一时刻,又属于往昔逗留的时光,宛如一种特殊生活的真正魅力,在现在与昔日之间飘忽,所谓特殊生活,就象人们回家只不过为了换一条领带那样随便.床单太细,太轻.太大.塞不紧.盖不实,裹在毯子外面,总是鼓鼓囊囊的,犹如游移不定的涡状物,若在昔日,准会使我黯然神伤.不过,这酷似船帆,总不舒坦,鼓鼓囊囊的床单晃动着第一个清晨充满希望的辉煌的太阳.但是,旭日尚未来得及升起.还在当天夜里,那一残忍而又神奇的影子似的人物便又复活了.我央求经理走开,请求任何人都别进屋.我告诉他,我将一直卧在床上,并谢绝他遣人去药店取那种万灵的麻醉剂.他见我一口谢绝,暗自庆幸,因为他害怕旅客闻到"咔里普图斯"的气味,感到不舒服.我有幸受到了称道:"您言之有意"(他想说"言之有理"),并吩咐我道:"注意别在门上把您弄脏了,因门锁太紧,我差人在门上'灌,了油;要是哪位服务员冒昧敲您房间,他定会受到'滚打,.众人得牢牢记清,我向来不爱'反复,(显然是指:我有事向来不喜欢说两遍).不过,您是否想喝点陈酒提提精神?我楼下有满满一'堂,(无疑说"满满一坛").我可不把酒放在银盘上,象托着伊奥纳当的脑袋似的端给您,我先跟您说明白,那不是拉菲特城堡酒,但也差不多模棱两可(想说"八九不离十").若量还太少,可以让人再给您做一条油炸'小鳎芋,."我一概谢绝,但感到惊诧的是,在一个一生中该点了不知多少遍这种菜肴的人嘴里,竟然"鱼""芋"不分,把"鱼"说成"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