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卷
有天晚上,我想给他们讲布朗代夫人的一个故事,挺逗人发笑的.但我开了头就没往下讲,因为我突然想起圣卢已经听过,我记得到这里的第二天就想给他讲的,可他却打断我说:"在巴尔贝克您给我讲过了."不料这一天晚上他却鼓励我往下讲,说他确实没听过这个故事,并且说他肯定会感兴趣的,这使我颇感诧异,就对他说:"您一时忘了,但您很快就会想起来的.""不,你记错了,我向你保证.你从没有给我讲过.快讲吧."在我讲的过程中,他始终很激动,喜悦的眼睛时而盯着我看,时而盯着他的朋友.我直到讲完后,在大家的欢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过这个故事使他的朋友对我的才智有充分的了解.就是为了这点,他才装出没有听过的样子.这就是友谊.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个朋友同我交谈了很长时间,因为前两次他没有机会同我谈话.我听见他悄声对圣卢说,他感到和我交谈非常有意思.事实上,我们谈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面前放着索泰尔纳酒(法国索泰尔纳地方产的白葡萄酒.),但我们光讲话,不喝酒,男人之间的好感象一层灿烂的帷幕遮掩着我们,把我们同其他人隔开.这种好感,虽然没有肉体吸引力作为基础,却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使人感到神秘莫测的感情.圣卢在巴尔贝克海滩对我产生的好感,在我看来也是这样神秘莫测,当然它同我们谈话的趣味不能混为一谈,它脱离了任何物质的联系,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圣卢心中却充分感觉到它的存在,就象感觉到一种燃素,一种煤气的存在一样,因此,他可以微笑着谈论这种感情.也许,在这里,在一个晚上就产生的这种好感中,还蕴含着一种更加惊人的东西,就象一朵花,在这间温暖的小餐厅内,几分钟就完全开放了.当罗贝同我讲巴尔贝克时,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他真的下了决心,要娶德.昂布勒萨克小姐.他向我声明,他不但没有下这个决心,而且根本没有这回事.他从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不知道她是谁.如果这时我能看见几个传播过这桩婚事的上流社会人士,他们也许会告诉我,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要同一个并非圣卢的男人结婚,而圣卢也要同一个并非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女人结婚.假如我提醒他们不久前他们说过相反的话,他们会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为了使这种玩笑能够继续下去,并且围绕一个名字能够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假消息,上帝给了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对轻信的耳朵和一个健忘的脑袋.
圣卢给我谈起过他的另一个同事,他也来这里了,他们的关系尤其融洽,因为在这群人中,就他们两个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德雷福斯是法国犹太血统的军官,1894年,法国军事当局诬告他出卖国防机密给德国而判终身苦役.当事实证明为诬告后,当局却拒绝重审,引起广大群众不满,导致民主力量(德雷福斯派)与反动势力(反德雷福斯派)之间的尖锐政治斗争.在舆论压力下,1899年,德雷福斯被政府宣告无罪.)
"噢,他呀!他跟圣卢不一样,狂热得不得了,"我的新朋友对我说."他甚至不够老实.开始他说:'等着吧.有个人我很熟悉,是德.布瓦德弗尔将军,非常精明,非常善良.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观点.,但当他知道德.布瓦德弗尔将军声明德雷福斯有罪时,就把他看得一钱不值,说是教权主义和参谋部的偏见妨碍他作出真诚的判断,尽管没有人......至少在过去,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前......比我们这位朋友更崇拜教权主义了.于是,他对我们说,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因为这个案件就要由索西埃受理了,说这个人是拥护共和政体的老兵(我们这位朋友出生于一个极端拥护君主政体的家庭),有钢铁般的意志,不屈不挠的信念.可是当索西埃声明埃斯代阿西(埃斯代阿西是匈牙利籍的法国军官,在法军参谋部任职,在德雷福斯案中被指控为出卖军事情报给德军,后又被军事法庭宣布无罪.)无罪时,他又为这一判决找到了新的解释,不过不是对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对索西埃不利.他说是军国主义思想蒙住了索西埃的眼睛(请注意,他本人既是军国主义者,又是教权主义者,至少是军国主义者,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看他了).他家里人看到他思想这样狂热,都快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