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二卷
为什么要认为她在那边会跟福什维尔尝到她在他身边从未尝到过的令人陶醉的乐趣呢?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凭空编造出来的吗?无论是在贝罗伊特也好,在巴黎也好,如果福什维尔想到他斯万的话,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奥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万一他们两人在她家相遇,他得为他斯万让路.福什维尔跟奥黛特之所以能不顾他的不乐意而在那里洋洋自得,那是由于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对她的计划表示赞成的话(这计划原也是无可非议的),那她仿佛就是按他的旨意而去的,就会有被派去的感觉,被安顿在那里的感觉,而得到对那么经常接待她的人们予以回报的乐趣,也就得感谢斯万了.
如果不让她生着他的气,没有跟他见面就走,如果给她把那笔钱送去,鼓励她作这次旅行,想法使旅行更加愉快,那她就会高高兴兴地,满怀感激之情跑向前来,而他也就会得到差不多一个星期来没有得到的跟她见面的那种欢乐,这是任何别的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只要斯万不带嫌恶之情去想象她,他就会在她的微笑中看到她的善良的心,把她从任何别的男人手中夺回的愿望除了出之于爱情以外并不再含有醋意,那么这份爱情又恢复了对奥黛特的容貌身体给予他的种种感觉的爱好,恢复了对把她的一颦一笑,声调升降当作戏剧来欣赏,当作现象来探究这种乐趣的爱好.这种与众不同的乐趣结果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对奥黛特的需要,而这种需要也只有她亲自光临或者收到她的来信才能满足;这个需要跟斯万当年迈入崭新的生活阶段时那另一个需要几乎是同样不计功利,几乎是同样富于艺术色彩,而且是同样反常,那时斯万在度过多年枯燥沉闷的生活后忽然来了一个精神上充溢得泛滥的阶段,而他并不知道他的内心生活这种出乎意外的充实丰富从何而来,正如一个身体衰弱的人忽然逐渐健壮发胖,一时仿佛要走上彻底痊愈的道路一样......当年这个需要也是脱离外部现实世界而在他心中发展起来的,这就是欣赏音乐和了解音乐的需要.
就这样,通过他的病痛的化学机理,他在以爱情制造了醋意之后,又开始制造对奥黛特的温情和怜悯了.奥黛特又恢复成为动人.善良的奥黛特.他为曾对她如此狠心而感到内疚.他希望她来到他的身边,而在她来之前先给她一些乐趣,好在见面时看到由感激之情塑造出来的她的面容和微笑.
奥黛特拿得稳再过几天他准会前来请求和解,温柔驯从如前,所以也早就不怕使他不快,甚至不怕惹他一下,而且如果觉得时机合适也会拒绝赐予他最弥足珍贵的那种特殊优遇.
也许她并不知道,当他跟她吵架的时候,当他对她说不再给她钱,要给她点苦头吃吃的时候,他并不是说着玩的.也许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场合,当他为了
他俩的关系的长远利益,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离开她,破裂随时可能发生而决心在一段时间内不上她家去的时候,他也是真心实意的,如果说对她不见得是这样,至少对他自己是如此的.
时常是事后一连几天,她不再给他增添什么新的烦恼;他也明知道最初几次见面不会得到多大的欢乐,也许倒会招来点不愉快的事情,搅乱他心底的宁静,所以写信给她,说他忙得不可开交,原定去着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可信刚发出,却接到她的来信,不约而同,正好也是请他推迟原定的约会.他心里不免纳闷,这倒是怎么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乱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刚才在心境平静时许下的诺言,他赶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随后几天里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给他来信,即使她回信说是同意几天不见面,他在家里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这是因为,跟斯万的预料完全相反,奥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里的盘算乱了套.有些人占有一种东西,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时失去了这样东西,有什么情况可能发生,他就把这样东西从他脑子里排除出去,让脑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保持原样.然而少了一样东西并不仅仅意味着这样东西的不存在,并不只是一个部分的缺乏,这是整个其余部分的大动乱,这是一个无法从旧态中预见的一个新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