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二章
有几次天气坏得无以复加,我们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闭门不出.无论哪边的田野都阴沉沉.湿漉漉的,远远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几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象一条条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动不动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场雨,甚至下一场狂风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恶劣的天气不过是晴朗天气的一时的脾气,表面的阴沉掩盖不住潜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稳定的晴朗大不一样,夏天的晴朗则在地上扎了根,化作茂密的枝叶;雨水滴在枝叶上,并不能损害枝叶的欣欣向荣,整个夏季,晴朗的天气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里的大街小巷,招摇在房舍和花园的墙头.我坐在小客厅里读书,等着吃晚饭,听到如注的雨水从花园里的醋栗树上滴下,我知道瓢泼大雨只是使树叶更滋润.更油亮,那些树就象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经受着雨淋,为的是确保晴朗天气的延续不断;我知道,尽管下雨,明天当松维尔的白色栅墙上,心形的丁香叶依然会茂密地摇摆不停;我遥遥见到贝尚街的那棵杨树在暴风雨中痛苦而绝望地挣扎,我并不感到忧伤;我听到滚滚的响雷在花园那头的丁香树丛中驰过,我也不因此而惆怅.
倘若大清早就阴雨不止,我的长辈们就放弃散步,那我也无法出门了.但是后来我习惯于单独一人到梅塞格利丝那边去散步.那年秋天.我们来到贡布雷奔丧,因为我的莱奥妮姨妈终于死了.她的死既证明了认为她所采用的疗法只会使她的健康每况愈下最终致死的说法言之有理,也证明了始终认为她害的不是臆症而是器质性病变的观点才是真知灼见;她这一死,原来的怀疑论者才不得不在事实面前认输.她的死只引起一个人的巨大的悲痛,这个人偏偏是没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妈病重不起的最后十五天中,弗朗索瓦丝日夜守护在她的身边,她不脱衣睡觉,也不让任何人去帮忙照料,直到姨妈下葬,她才与她分手.原来姨妈对弗朗索瓦丝疾言厉色,怀疑她居心叵测,对她常发脾气,使弗朗索瓦丝成天提心吊胆,过去我们以为她对姨妈一定暗怀恨心,此刻我们才知道,她怕姨妈其实是敬畏,是爱慕.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时,尽打让人无法预料的主意,施加让人难以抵挡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肠,容易动情,如今,这样的女王,这样神秘莫测.至高无上的君主离开了人世,同她相比,我们在弗朗索瓦丝的心目中太渺小了.这以后,我们虽年年到贡布雷去度假,但要过好些年我们在弗朗索瓦丝的心目中才赢得我的姨妈当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于办手续.同公证人和佃户们交谈,很少有空外出;况且偶尔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让我独自到梅塞格利丝那边去散步.为了挡雨,我披上一件苏格兰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为我感到弗朗索瓦丝一见到苏格兰花呢上的方格子就会生气,我们无法跟她讲这样的道理,说衣裳的颜色同孝服没有关系,此外,我们对姨妈的死所表现出的悲伤,她也感到不满,因为我们没有举办大规模的丧宴,我们提到姨妈时没有用一种特别的声调,而且我甚至于有时候嘴里还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书,根据《罗兰之歌》或者圣安德烈教堂里那些浮雕的场面,提出这类服丧的观点,我会跟弗朗索瓦丝一样,认为非常动听,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丝就在我的左右,于是总有一个魔鬼唆使我故意气气她,我抓住一点借口,就跟她说:姨妈死了.我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虽然有些可笑之处,但毕竟是个好心肠的人,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姨妈;倘若她虽是我的姨妈,但我觉得她很讨厌,那么她死了我也决不会难过.......这样的话,如果出现在哪本书里,连我也会觉得大逆不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