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二章
啊!人类的目光享有多么美妙的独立性啊!它由一根松散的.长长的.有弹性的绳子系在人的脸上,因而它能远离人的面孔独自去扫视!盖尔芒特夫人的身体端坐在掩埋着她家祖先们的偏殿内,她的目光却到处转悠,顺着一根根柱子往上张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阳光那样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这束阳光似乎意识到我在接受它的抚摸.至于盖尔芒特夫人本人,却端坐不动,好比一位母亲,自己的孩子在一边胡作非为地淘气,跟她所不认识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却视而不见,所以我就没法知道她赞成不赞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灵懒得动弹之际这样到处游逛.
然而我觉得要紧的是,在我把她看够以前她别走开,因为我记得多少年来我把见到她当作梦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见到她就再也离不开了,仿佛我每看一眼都能实实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红腮帮以及足以说明她的脸庞特点的一切可贵的第一手资料,统统都贮存进我的记忆库里.当时在我脑海中凡与她有关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张脸是美的......也许尤其是那种总不愿扫兴的愿望,是那种保存我们内心向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现,把她置于凡夫俗子之外,只凭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么一瞬间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毕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盖尔芒特夫人是一个人呀!偏偏当时有人在我周围悄悄议论:"她比萨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强一些."我听了很生气,言下之意好象她们能跟她相比似的.于是我的目光注视她的金黄色的头发,她的蓝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别人容貌的一切特征,看着这幅有意画得不完全的速写稿,我不禁叫出声来:"她多美呀!多雍容华贵!她准是盖尔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我当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简直把她孤立了起来,以至于今天我倘若回忆那天的婚礼,我再不记得其他参加婚礼的人的模样,只记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卫的情状,因为我问过教堂侍卫,那位夫人是不是盖尔芒特夫人;教堂侍卫给了我肯定的回答.说到她,我尤其历历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鱼贯进入圣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着风,又时而来一阵大雨,炎热的.时有时无的太阳照亮了圣器室.盖尔芒特夫人同贡布雷的老百姓挤在一起,她连他们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们的猥琐把她的崇高衬托得极其鲜明,以至于她不能不由衷地对他们怀有一种宽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纯朴的举止,更使大家对她敬畏备至.一般人见到认识的人,目光中总故意地含有某种确切的含义;而她不能放出这样的目光,她只是让她的漫不经心的念头,化作她掩饰不住的粼粼蓝光,不断地流溢出来,她但愿这股光流,在流经那些小人物身边,并且随时都在触及那些小人物的时候,千万不要使他们感到局促不安,千万不要显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犹历历在目的是,在浅紫的.蓬蓬松松的丝领结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许惊讶和略含羞涩的微笑;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给什么人看的,而是让每一个在场人都感觉到;那种气派就象一位女王谦逊地面对她的臣民,表现出她的爱民之心;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蓝得好比透过"坏家伙希
尔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进屋来的阳光,它在做弥撒的时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我认准她喜欢我,她离开教堂后还会想到我的,甚至回到盖尔芒特以后她也许会为我而惆怅呢.我也立刻爱上了她,因为,若说一见钟情,有时候只须她象我想象中的斯万小姐的态度那样,对我们不屑一顾地瞅上一眼,我们心想这女人绝无可能倾心于我们,这些就足以使我们痴情相思了;但也有时,只须哪位女士象盖尔芒特夫人那样好心地瞧瞧我们,我们想她可以同我们两心相悦,这同样足以使我们魂牵梦萦.她的眼睛象一朵无法采撷的青莲色的长春花;我虽无法采撷,她却是馈赠给我的;已被一团乌云挡去半边的太阳,仍竭尽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广场上和圣器室,给为婚礼铺设的红地毯增添一种肉红色的质感,使羊毛地毯长出一片粉红色的绒毛,多了一层光亮的表皮;盖尔芒特夫人微笑着走在地毯上面,那种温柔.庄重.亲切的气氛,渗透了豪华而欢快的场面,类似歌剧《洛痕格林》(《洛痕格林》:华格纳的第一部突破传统形式的歌剧,1850年首演于魏玛,取材于德国传说: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并与她相爱.结婚,后又因出身问题,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