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二章
交织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挂毯,已被岁月磨蚀得经纬毕露.其中有一面窗象长条的棋盘,由百十来块长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调是蓝色的,象当年供查理六世用来解闷的一副大纸牌;但是,也许因为有一道光芒倏然闪过,也许因为我的转动的目光透过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长窗,看到了一团跃跃蹿动.瑰丽无比的烈火,顷刻间那面彩色长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样变化多端的幽光,接着它颤颤悠悠地波动起来,形成一丝丝亮晶晶的奇幻的细雨,从岩洞般昏暗的拱顶,淅淅沥沥地沿着潮湿的岩壁滴下.我随着手执经卷的长辈往前走,仿佛走进了五光十色的岩洞,四周是诡异的钟乳石,多彩多姿;刹时间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显得清澈透明,象镶嵌在一枚硕大无朋的胸章上的蓝宝石那样坚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们的后面,还有一件更令人钦慕的东西,那就是偶尔一露的阳光的微笑.在这片沐照着宝石般湛蓝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样清晰可辨,跟广场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阳光一样.在复活节前我们到达贡布雷的最初几个星期天,虽然大地仍是光秃秃的.黑黝黝的,但阳光的微笑却给了我们安慰,它在这里,象历史上圣路易的子孙们遇到过的那个载入史册的春天一样,使装点着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辉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两幅立经挂毯描绘爱丝苔尔(爱丝苔尔:《圣经》中的人物.传说她是犹太人的孤女,被波斯王阿絮埃吕斯选入宫中,得宠,立为王后.奸臣哈曼怂恿波斯王杀尽境内的犹太人,爱丝苔尔施计揭露哈曼的阴谋,终使犹太种族免于灭绝.这个故事详见《圣经》中的《爱丝苔尔书》.)
受冕的场面(根据传统,阿絮埃吕斯王的相貌被描绘得象一位法国国王,而爱丝苔尔的形象则同国王所宠爱的盖尔芒特家的某位贵夫人相似),挂毯上的颜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给画面增添一种表现力,一种立体感,一种亮度:爱丝苔尔唇上的淡红色越出了嘴唇的轮廓线;她的连衣裙上的黄色,显得那么滑腻,那么厚实,仿佛已板结成块,吹来一股气流就能把它整块掀掉似的.在这幅丝线和羊毛交织成的挂毯的下半部,树木还绿得那样鲜艳,可是上半部已经"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树干上发黄的高枝,苍白得十分显眼,好象有一道无形的阳光,以强列的斜照,把它们晒黄,晒褪了它们一半的颜色.这一切,尤其是教堂里那些珍贵的文物,原先是由历史上的名人传下来的,他们在我的心目中几乎成了传奇人物(那个精雕细刻的金十字架,据说是圣埃罗瓦(圣埃罗瓦(约558—660):著名金器匠人,创建索里尼亚克修道院,后被奉为金银匠和铁匠的守护神.)
的杰作,由达戈贝(达戈贝(公元七世纪初—639年):法国国王(公元629年至639年).)
敕赐教堂的,还有日耳曼路易(日耳曼路易(804—876):东法兰克国王(817—843)和日耳是国王(843—876).)
的王子们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镶着金丝彩釉的青铜雕刻),正因为有这些东西,我们在教堂就座之后,我才有如临奇境之感,就象乡下人走进神仙到过的山谷,能在一块岩石上,一棵树身上,一片水塘中,惊喜地发现神仙经过的明显的痕迹.凡此种种,都使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与城里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别:这座建筑可以说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它象一艘船扬帆在世纪的长河中航行,驶过一柱又一柱,一厅又一厅,它所赢得.所超越的似乎不仅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它是胜利者.它把严酷粗野的十一世纪,隐匿在厚实的墙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满了大块碎石,把风洞堵得严严密密,只有门廊附近登上钟楼的楼梯才在墙上破开一条深深的槽口,露出一点往昔的遗迹.但是,即使在那里,也有重重叠叠哥特式的.风姿绰约的拱门,一个挨着一个地挡着,让外人一眼看不到楼梯,好比一群千娇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挡住了身后土里土气.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楼,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在广场之上;它当年曾静观过圣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风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纪的黑夜中;戴奥多尔和他的姐姐摸索着把我们领到幽暗的拱顶下,天花板上鼓出一道道粗壮的筋脉,象一只巨大的蝙蝠张开的翼膜.两位领路人用一支蜡烛给我们照亮了西格贝王(西格贝(?—509):莱茵河下游普利安法兰克人的国王,公元496年前后,在今科隆一带曾击败日耳曼族中骁勇善战的阿拉芒人.509年为其子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