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21-快乐的人
前面是一片原野,葱葱的,矮矮的,尽栽的桑树。他远望过去,见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动。原来这时候是初夏的天气,蚕儿正急待哺饲,预备做他们牺牲的工作。养蚕的人于是十分忙困,接连地采了桑叶去饲养他们。那些人自己没有储蓄的钱,却必得付钱与桑林主人才能动手采,只能将破的棉衣卖了,缺足的桌子当了。因而他们付与桑林主人的钱,都染有富翁的臭气,就是廉价买了他们的破棉衣,再去贩卖,从中赚钱的,微钱押了他们的坏桌子,顺便取重利的富翁的臭气。这种臭气弥漫于原野,掩没了野花的芬香,泥上的甘芳。那些人好几夜没有睡眠了,疲倦的神态从什么地方都看得出。他们的脸上罩着灰色,眼睛网满了红的脉络,眼角积着许多的污垢。他们大家几乎病倒的样子;但是,勉强支撑着,两手不歇地摘采,不敢懈怠。这种昏倦的人物行动于林中,减损了春阳的明鲜,草树的葱绿。
他走近桑林了。他绝不觉察他们的昏倦,也嗅不出他们付与桑林主人的钱的臭气,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且无质的。他只觉满心的快乐。心想:“这景物多么悦目,多么醉心呵!那些人真幸福!采桑饲蚕,正是太古时候的朴美的生活。他们就过的这种朴美的生活呢。”他一壁想着,一壁停了脚步,看他们将一条一条的桑枝翦下来,盛满一筐,又换过一个空筐子。不可遏的诗情像泉水一般涌出来了。他的诗道:
满野的绿云,满野的绿云,
人在绿云中行。
采了绿云饲蚕儿,饲蚕儿,
蚕儿吐丝鲜又新。
髻儿篷松的女娘们,女娘们,
可不是脚踏绿云的仙人?
健臂壮躯的,健臂壮躯的,
可不是太古时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极了,反复地吟唱自己的新诗,似乎鸟儿也和着吟唱,泉水更跟着赞美。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那里?”他必将跳跃而回答道:“我们的天地就是快乐的天地。因为在中间没有一个人,一块石,一根草,一片叶不快乐。”
他走过了一片原野,来到都市里边。最使他注目的,是一所五层屋的制造厂。那厂屋造得十分精美,墙壁统是白石堆砌的,那白石光滑到使人不肯相信由石匠凿成的。方正的窗孔里,百叶窗一齐开着,里面的玻璃窗也往里开,窗沿上陈着鲜美的盆花。机器的声响从里面送出来,雄大而有韵律。原来这是一所纺纱的工厂。在里面工作的,全是妇女。他们的丈夫力气用尽,养不活一家老小,或者父亲命运不好,找不到一个职业,她们做妻子做女儿的,就想法投入这个纺纱厂里。早上六点半钟,她们便赶忙跑进厂去。傍晚太阳回去了,她们才回家。她们中午吃的是带进去的冷粥硬烧饼等东西。她们没有工夫梳头发,没有工夫换衣服,没有工夫伸个腰,打个呵欠,便是生下婴儿,也没有工夫给乳。所以她们聚集在一处工作,就发出一种浓厚的混污的气息,更凝成一种惨淡的颓丧的景象。这气息,这景象,充塞厂屋之内,包笼厂屋之外,这美丽的白石的建筑物就仿佛埋在泥沙里,阴沟里。
他走进厂屋了。他绝不觉察四围的混污和颓丧,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且无质的。他只觉到眼的一切都有趣味。心想:“这机器的发明真是人类的第一乐事呵!试看机器的工作,多么迅速,多么精巧!那些妇女也十分幸福,她们只作那最轻松的管理机器的工作。”他看着机轮的环转,工女的劳作,白纱的纺出,诗情又潮水一般升起来了。他的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