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自传-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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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自传-07

  我妈妈一八九○年十月死的时候,已经八十八岁,真是高龄.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这真是艰苦斗争的一生,因为她在四十岁时便身体虚弱,被认为患了不治之症,肯定活不久了.在我二十五岁以前那段时间里,我对她很了解,不过在这以后,我要隔好久才见到她一回,因为住的地方有好几天的路程.我并不准备专门写她,而只是谈到她;不是给她写正式的传记,而只是从中引几段事例;是对她的性格作探照灯式的一瞥,而不是对她的生平经历作系统的展示.严格说来,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经历,但是她有个性,而且是优美.突出而可爱的个性.

  一个人的心灵所摄下的关于人们的千千万万张视像,结果会怎样呢?对我这个最早.最亲密的朋友,我用心灵摄下的成千上万张视像,只有早年那很清晰.轮廓最分明的一张留了下来.这是四十七年前的事,当时她已是四十岁的人了,而我是八岁(写于一八九○年.......原编者注).她手挽着我,我们跪在我哥哥的床前,他比我长两岁,尸体躺在那里.她涕泪横流,一边还在呜咽.这种无声的哀痛也许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事,因而给了我极强烈的印象......这个印象连同那个情景至今还留在脑际,使得那个情景显得更强烈.更值得纪念.

  她体型瘦小,但心地宽宏......宽宏到对每个人的痛苦和每个人的幸福都装得下.我发现她和我所认识的人之间的最大的区别,而且是明显的区别是:人家只对少数几件事有兴趣,而她则一直到死那一天,对整个世界,对世界上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有强烈的兴趣.终她一生,她从不懂得什么叫做对事对人半心半意,或是划一条界线,对有些事或有些人可以漠不关心.如果一个病人,不论对什么事.什么人都怀有热烈的.永不熄灭的兴趣(只除了对他自己),并且对他来说,一刻也不肯安静,这样的病人是疾病的最大敌人,也是难以征服的病人.我可以断言,正是我妈妈的这种性格,使得她克享高龄,几乎活到九十岁.

  她对人以及对动物的兴趣是热烈.亲热而善意的.她总有理由原谅人家,总有理由爱人家,即使是其中最凶恶的,即使她自己为此而受累,她也不在乎.她天生是无依无靠的人的贴心人和朋友.人家说,她虽说是长老会教友,却可以哄骗得替魔鬼说好话.也曾经这么试验过.大家开始骂撒旦,一个个串通了的人接着骂开了,纷纷恶毒地咒骂,无情地鞭挞,在这场戏法中,那个丝毫不存怀疑心理的对象就掉进了圈套.她承认那些控诉都是对的,撒旦坏透了,是堕落了的,大家说得有理.不过,有谁能说他受到了公正的待遇呢?一个有罪孽的人不过是一个有罪孽的人,撒旦正是这样的人,如同其他这类的人一样.其他这类的人怎样才能得救?光靠他们自己努力么?不是的.......不然的话,谁也得不到拯救.除了他们自己微弱的努力以外,还得加上基督徒国家所有教堂里无数颗怜悯的心每天发出的那种打动人心的,充满了恳求.呼吁的祈祷.可是谁为撒旦祈祷呢?在十八个世纪中,有谁能有那种平平凡凡的人道思想,肯为那唯一最需要祈祷的人祈祷呢?我们这唯一的同伴与兄弟,正是他最需要朋友,却偏偏一个都没有.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罪人,正是他理应享有那最崇高.最明白不过的权利,应该得到每一个基督徒日夜的祈祷,因为理由很朴素而无可非难:他是罪人中最高的罪人,他的需要是第一位的,也是最大的需要.

  撒旦的这位朋友是最温柔的人,她那朴素的语言,自然而然地感人肺腑.只要是没有防御能力的人或者动物遭到了伤害或者羞辱,激起了她的怜悯与愤慨,她便成了说话最雄辩的人.很少是很尖锐而激烈的那种雄辩,而是文静的,充满了怜悯的,有说服力的,动人的雄辩.用词这么真诚.高尚而朴素,说得又这么打动人心,我曾多次看到她赢得了那些不容易受感动的人表示赞许的眼泪.只要有什么人或动物受到压迫,她那属于女性的和属于纤弱体型的恐惧心理便退到后方去了,而她那战士的品德便马上冲到前方来.有一天,在我们村子里,我看到一个邪恶的科西嘉人,我们镇上谁都害怕的那个人,追赶着他家的大姑娘,冲过了一些小心谨慎的男公民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根粗绳子,扬言说要把她捆起来.我妈妈给逃跑的人把大门开得大大的,接着非但没有在她身后把门关上,锁起来,而是站在门口,张着两手,不许人通过.那个男人咒啊.骂啊,拿他那根绳子吓唬她.可是她一点也不退缩,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她只是站在那里,骂他,羞他,嘲弄他,她说话时的声音在街中央听不到,可是对这个男人的良心,对他那沉睡着的男子汉的人性来说却是发聋振聩的.他请求她原谅,把绳子给了她,赌神罚咒地说她真是他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这样就扬长而去,从此没有再给她找什么麻烦.在这以后,他们两人成了好朋友,因为在她身上他找到了一个他一直在找的东西......一个不怕他的人.

  有一天,在圣路易,她走上街,把一个正在挥动鞭子抽打马头的赶车的粗汉子吓了一跳.因为她一把夺下了鞭子,接着替那匹无意中惹了事的马说好话.他终于承认是自己不好,并且主动提出一个他当然不可能信守的诺言,因为他不是那种料......承诺说他从此再也不会虐待马匹了.

  像这类替受虐待的动物说话的事,在她一生中是普通的事.一定是她的态度没有冲撞过人,一定是她的好心肠是雪亮透明的,因为她总能达到目的,并且对方总是对她礼貌有加,常常善意地夸奖她.对不会说话的各种各样的动物来说,她是它们的朋友.凭了某些微妙的迹象,那些无家可归.遭人追赶.搞得一身稀脏.惹人讨厌的猫,一眼就看中了她,认定她天生会庇护它们......就跟着她走进她家里.它这种本能并没有搞错,它就像浪子一样受到了宠爱.在一八四五年,我们一度有十九只猫.其中没有一只有什么优良的品性,或者有什么长处,就只是通常的那样,运气不好就是了.这些猫对我们大家都是相当大的负担......包括我妈妈在内......不过,它们运气不好,而这就够了,就得让它们待下去.这比家里一只得宠的动物都没有,总要强一点.孩子们总得有些什么动物玩玩才行啊.不过,把动物放在笼子里,这在我们家是不准许的.一只被囚禁的动物,那是绝对不行的......我妈妈甚至不允许妨碍一只老鼠的自由.

  在密苏里州的小镇汉尼巴尔,当我还小的时候,人人都穷,可就是体会不到穷;人人都愉快,都能体会得到愉快.社会上有等级......上等人家的,没有地位的人家的和没有家的.谁都认得谁,谁都和和气气的,没有谁故意摆什么架子.可是等级界限还是划得清清楚楚的.每个等级的社交生活总限于同一个等级.这是一个小小的民主社会,洋溢着自由.平等和七月四日(七月四日,美国独立革命纪念日暨国庆日.)精神,而且很真诚,但是你也觉察到,贵族式的病毒还是有的.这是有的,并且谁也没有出来责难,或者认真想一想存在这种东西是多么不合理.

  依我看,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那种环境,也就是镇上的居民是从奴隶州来的,并且在他们新的家里还保留着奴隶制度.我的妈妈,生性慈悲,富于同情心,无意做什么贵族,可是凭了她的教养,她总还是一个贵族.也许很少人认识到这一点,因为我想这与其说是一种原则,倒不如说是一种本能.因此它的外在表现往往是偶然性质的,而不是故意的,也并非经常性的.不过我认识到这个弱点所在.我心底里知道,她引为骄傲的是:兰顿家的人,即现今的德拉姆伯爵们,他们拥有他们家的土地达九百年之久.当年诺曼征服者(原为北欧的诺曼人,十一世纪在征服者威廉的率领下侵入英国,故称诺曼征服者.)过来改变英格兰血统的时候,他们是兰顿古堡的封建领主.在当时,她的祖先们地位显赫.我争论说......不过我说得比较委婉曲折一些,因为对待这类庄重的事,人们非得谨慎不可,决不能性急......由于世袭而拥有一片土地达九百年,这没有什么好值得称道的.聪明也好,愚蠢也好,这谁都做得到.值得骄傲的只是世袭罢了,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因此,她引以为骄傲的不过是从世袭传下来的东西罢了,这和典押传下来的东西相比没有什么两样.而我自己的祖先则不然,是高人一等的,因为曾有那么一个祖先......一个克莱门斯......他干过点儿什么,干过了对他极有声誉而对我则引为得意的事.那就是,他是审判查尔斯第一,并把他交给刽子手的那个法院的成员.

  表面上,这是开玩笑,骨子里却不是的.我对那个祖先非常尊敬,而且这种尊敬心理与年俱增,而不是日益衰退.在消灭他那个时代头戴皇冠的骗子这方面,他是出过力的.不过我该给我妈妈说句公道话,只要不是有家里的人在场,我从没有听到她提到过她那个光荣的祖先.因为她毕竟还有美国人的那种优良的精神的.不过拿我认识的兰普顿家其他一些人来说,就不一样了.塞勒斯上校是个兰普顿人,也算是我妈妈的一个近亲.当这个喜欢装阔的可怜的老人活着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很容易从他嘴里听到一件早先的事,如"我们这一支最早的祖先",而且是装作完全不值一提的样子,在无意中偶然说出来的.当然就引起了追问,这也就正中下怀.接着就得讲那段不幸历史的全部经过,兰顿的后嗣怎样对那种愚蠢的欺骗,也就是世袭的贵族制,深恶痛绝,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来到这个国家,结了婚,住在荒漠的偏僻的去处,与世隔绝,生下了后来一代美国继承人的祖先.而在国内,在英国,人家认为他已经死了,他的爵位与财产也就转让给了他的兄弟,那个篡夺者,也是今天那些非法篡夺者的始作俑者.然后上校往往故意以谦恭的口气提到当时可以要求成为继承人的......他那个远房堂兄......还一本正经地称他为"伯爵".

  "伯爵"是个有才能的人,要不是生的时候遭到了不幸,是可能有所作为的.他是一个肯塔基人,一个好心人,不过他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赚钱,因为他的全部时间都用在让我和我们一族其他一些人给他提供经费,好让他为他的继承申请在上议院里得到通过而斗争.所有的文件,所有的证明,他全有.他相信他准能赢得胜利.这样,他就在梦想中度过了一生,终身贫困,有时候简直无以为生,最后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死去,由一些陌生人从医院里抬出来下了葬.这些陌生人并不知道死者是个伯爵,因为他的样子不像伯爵.那个可怜的人经常签名为"德拉姆",并且为此而责怪我投共和党的票,因为那个党是非贵族化的,因而也就是非兰普顿式的.而与此同时,又会有别的激烈的弗吉尼亚州人,即我们这一族的另一支的子弟来信,为了这同一次投票的事责怪我......理由是共和党是贵族政党,作为一个把国王处死者的子孙,跟这些野兽勾结一起,很不恰当.所以我常常但愿自己从没有什么祖先才好,因为这些人给我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正如我所说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蓄奴的社会里.黑奴制死亡的时候,我妈妈跟它天天接触已有六十个年头了.不过,即使以她那样仁慈和富于怜悯心,我怕她也并没有意识到,奴隶制是赤裸裸的离奇怪诞的,不正当的强取豪夺.她从未在教堂里听到有人攻击它,反而倒是千百次地听到人家为之辩护的话,把它神圣化的话.她耳朵里听惯的是《圣经》上肯定它的话.至于《圣经》上如果有什么表示反对它的话,她反正从没有听到牧师们说过.就她的经验来说,所有聪明的人.善良的人以及有圣职的人,全都深信,奴隶制是对的.正当的.神圣的,是上帝所宠爱的,也是奴隶们自己应该日日夜夜感恩的.很明显,教育与社会环境能够完成奇迹.我们的奴隶照例是信服的,满足的.专制政体下比他们聪明得多的奴隶们显然也是这样的.他们崇敬他们的主人,也就是君王与贵族,并不以身为奴隶为耻......这种奴隶对奴隶制的本质视而不见,相比起来,他们比我们的黑奴还要低贱,因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由于顺从而变成奴隶,要比被迫沦为奴隶更加卑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不过,在汉尼巴尔一带的奴隶制度,并没有什么东西会激起人们那种正在瞌睡状态中的本能.那是一种温和的家务劳动的奴隶制度,并不是残暴的种植园那一套.虐待的事情是少见的,也是极不得人心的.把一家奴隶拆散开,卖给几家主人,那是人们所不喜欢的,因而也是不常有的,除了要结算家产时算是例外.我不记得我曾在那个镇上见过奴隶拍卖.不过我疑心,由于这样的事是常见的现象,并非不常见因而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清晰地记得我曾见到有十来个男女黑人给用铁链拴在一起,成堆地躺在水泥地上,等着被运往南部奴隶市场上去.我见到了人世间最悲惨的脸.用铁链拴在一起,那不可能是常见的景象,不然的话,它不会给我留下这么强烈.这么持久的印象.

  人人都讨厌"做黑人买卖的人".他被看作一种徒具人形的恶魔,把无依无靠的可怜虫买下来,赶进地狱去......因为不论是我们白人或者黑人,都认为南方的种植园根本就是地狱.无法用更温和些的名词来形容它.如果威胁说要把他卖给"大河下游",还不能叫一个倔强的黑奴屈服的话,那就没有其他方法能叫他屈服了......他这样就无可救药了.可是我也记得,有一回,一个白人,光只为了一件小小的罪过,就杀死了一个男的黑人,而仿佛谁也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这是指那个奴隶的被害说的......至于对那个奴隶的主人,人们反倒不无同情,认为他被夺去了一项值钱的财产.而当事人却是一个不足道的人,根本赔偿不起这项损失.

  人们普遍认为,奴隶制度必然的影响是使生活在奴隶制度下的人变成冷酷的人.我看并没有这样的影响......一般来说并没有.据我看,就对待奴隶制度这件事来说,足以使每个人的人性麻木起来,不过事情就此而止了.在我们镇上,并没有什么冷酷的人......我是说,和其他国家类似的市镇相比,不见得更多些.拿我的经验来说,冷酷的心在任何地方都是稀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