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岁半开始上学.在早先那个时候,密苏里没有公立学校,只有两所私立学校......学费是每人每周二角五分,至于能否收到,那就看你的本领了.霍尔太太在大街南头一间小小的圆木屋里教学生.萨姆.克罗斯先生在山坡上木板房的校舍里教年纪大一些的人.我被送到霍尔太太办的学校去,这离现在已有六十五年以上(写于一九○六年.......原编者注).可是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在那间小小的圆木屋里最初的一些日子......至少第一天的一件插曲我还是记得的.我破坏了一条校规,并受到警告,不得再犯,第二次再犯时要挨鞭子.不久,我又犯了校规,霍尔太太要我出去找一根枝条来.她把这个任务指派给了我,这叫我很高兴,因为我自以为能比别人更审慎地找到一根适宜于这个场合的枝条.
在烂泥浆里,我找到了一个箍桶匠用橡木刨出来的那种旧式的木块,宽两英寸,厚四分之一英寸,一头弯曲处有点儿鼓起来.附近还有些新刨的木块,不过我取了这一块,虽然有点儿烂了.我拿到了霍尔太太那里,递给了她,恭顺地站在她面前,仿佛像是存心争取她的好感与同情.可是这样的希望并没有能实现.她大大不以为然地一面望望我,一面望望那刨下来的木块,然后喊了我的全名塞缪尔.兰霍恩.克莱门斯,也许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人家把我的名字串成一行地一齐叫出来......还说,她真替我害臊.到后来,我才懂得,老师叫一个小孩的全名的时候,这就意味着出了事了.她说,像枝条这样的事,她得指派一个判断力比我强一点的人去干.当时曾有多少张面孔焕发出光彩,都希望能被指派去干这件事,今天回想起来,还令人感到难过.吉姆.邓拉普被指派到了,后来拿着他拣的枝条回来了.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行家.
霍尔太太是一位中年的新英格兰太太,她那一套派头是新英格兰式的.她开学第一课总是以祈祷和读一章《新约》开始.她还扼要地把这一章解释了一下.有一次解释的时候,讲了原书所说的"祈求,你就会得到".她说,不论谁,只要祈祷时是真心实意的,就不用怀疑祈祷会得到允准.
我对这个说法印象极深,对祈祷能提供这样好的运气非常高兴,这也许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我就想试它一试.我对霍尔太太是深信不疑的,对祈祷的结果也并没有什么怀疑.我祈祷能得到一块姜饼.玛格丽特.库纳曼,一位烤面包师傅的女儿,每天早上带一块姜饼到学校.过去,她总是不让人看到她那块姜饼,可是我祈祷完毕后一看,就见到了这块姜饼,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而她却正张望着别处.在我的一生中,祈祷后就可以灵验,是从来没有过的.我还是一个改宗者.我的欲望委实没有止境,到那个时候为止,老是感到满足不了.不过我总是希望能满足欲望,扩大欲望,特别是如今已经找到了诀窍.
不过这种梦想,如同生活中所迷恋的别的梦想一样,根本是虚妄的.后来两三天内,我的祈祷虽然和镇上别的人一样虔诚,可是毫无结果.我发现,祈祷再灵验,也不能把那块姜饼再一次往上举起来,我就得出了结论:一个人如果一心想着姜饼,眼睛盯着姜饼,就不必在祷告上面费什么功夫.
一定是我的行动举止有些什么东西叫我妈妈不安,她把我叫到一边,非常担心地盘问我.我不大愿意向她透露我身上发生的变化,因为告诉她,使她这样慈祥的心感到难过,我会很痛心的.但后来,我终于一边流泪,一边向她承认说,我已经不再是个基督徒了.她非常伤心,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认识到自己只是为了得到好处才做个基督徒,想到这一点,我就难过,这太卑鄙了.
她把我抱入怀内,安慰我.我从她的话语里得出这样的意思,要是我能继续保持这个样子,我是不会孤独的.
我妈妈老是为我操心.不过据我看,她也乐意这样做.拿比我小两岁的兄弟亨利来说,她就根本不操心.依我看,要不是我在另一个方面给她提供一些调剂与变化,那么,以亨利那样的德行.老实.听话,也太单调了,只会成为她的负担.我是一贴补药,对她有益处.过去,我从未想到这一点,现在我认识到了.我从没有看见亨利对我或对任何人做过什么坏事......不过他经常做些正当的事,给我造成了很大损害.他有责任汇报我的所作所为,而当我理应汇报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没有这样做的时候,他却忠实地履行了那个义务.他是《汤姆.索耶》中的锡德.不过锡德不就是亨利.亨利是比锡德高尚得多.好得多的小孩.
正是亨利提醒我妈妈注意,她为了不让我去游泳而缝在衣领上的线已经变了色了.要不是亨利这样提醒她,我妈妈是不会发现的.她发现,证据如此确凿,而以她眼光的锐利却没有能注意到,这叫她很生气.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对我的惩罚也便加重了一分.这完全是合乎人情的.人们总是一有借口,就把自己的短处推到别人身上......不过,那没有什么.我在亨利身上报复.有的时候,事情还没有做,我便先预支它一下.这往往是在那件事引诱力很强的时候,我便预支它一下.这个做法我毋需从我妈妈那里去学.也许并不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很可能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可是,我之所以会信奉这条原则,她还是经常产生过影响的.
如果打破糖钵的事件是写在《汤姆.索耶》里的话......我记不得有没有写......那就是一个例子.亨利从没有偷过糖吃.他是公开从钵子里取的.妈妈知道,只要她不在旁看着,他是不会拿糖吃的.不过她对我有点疑心.确切一点说,也不算是疑心.她很明白,我是会的.有一天,她不在的时候,亨利从她珍贵的老英国式的糖钵里拿了糖.这糖钵是传家之宝......而且他还把糖钵给打破了.这是我第一次能有机会告他一状,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我告诉他说我要告他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急.等到妈妈进来,看见钵子掉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故意让沉默发生作用.我判断,这会增强效果.我等着她发问:"谁干的?"......这样,我就可以把新闻端出来.可是我算计错了.她沉默过后,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用她那个针箍在我脑袋上猛击了一下,我只觉得一直痛到脚跟.我因为被冤枉而发作起来,以为她会为了错怪了人而十分难过.我期待着她会有懊悔.难过的表示.我对她说,那不是我,是亨利.可是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她无动于衷地说:"没有什么.这算不上什么.你反正会做些什么我听不到的事.这是你应得的."
屋外有一个扶梯通过二楼的后面.有一天,指派亨利一件事.他就拿了一只铁桶去了.我知道他要爬这个楼梯,我就走了上去,从里面将门反锁了起来,然后下楼来到园子里.园子刚犁过,遍地是乌黑的结实的泥土块,可供挑拣.我收集了不少,埋伏在那里.我等着,等到他上了楼梯,走近楼梯口,逃不了了,然后,我就朝他扔泥块,他使劲用铁桶抵挡,可是挡不住,因为我是个神枪手.泥块打在屋檐板上,引得妈妈也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解释说,我这是逗逗亨利玩的;马上两人都追我,不过我知道怎样爬过高高的木板栅栏,就逃掉了.一两个钟头以后,我鼓足勇气往回转,四下里没有人,我以为这件事算完了.可是没有完.亨利伏在那里等着我.跟往常不同,这一回瞄得很准,他扔了一块石子,打在我脑袋边上,肿起一个包来,像阿尔卑斯山的马特霍恩峰.我径直带着它去找妈妈,以寻求同情,可是她并没有很受感动.依我看,她的想法是,像这类事,如果我能多遇到一些,最终会使我改好的.因此,这件事只有教育上的意义.我是看得过于严重了.
不应该给猫服"止痛药",这我现在才懂得.如今,我不会再干这类事了.不过,在写《汤姆.索耶》的日子里,看着彼得在药性影响下怎样表演,是我的一大满足......如果动作真能像字眼一样大声说话的话,那么可以说,他同我一样,对之非常有兴趣.佩里.戴维斯的止痛药是最可恶的药物.帕维先生的黑人,一个判断力很强而好奇心很重的人,要拿它作为样品,我也听任了他.他认为,这是地狱之火做成的.
那是一八四九年霍乱流行的日子.密西西比河流域的老百姓给吓呆了.能逃的人都逃了.很多人是在逃亡中吓死的.由于霍乱而死一个,就得由于害怕而死三个.凡是不能逃的人就尽吃预防霍乱的药,我妈妈给我挑了佩里.戴维斯的止痛药.她倒没有为自己操什么心.她没有服这种预防的药物.不过她要我应承每天喝一调羹止痛药.本来,我是想照着实行的,不过那时候我对止痛药还不清楚,不像我第一次试过以后那么清楚.她对亨利的瓶子并没有留神......她对亨利信得过.但是她每天用铅笔在我的瓶子的标签上做个记号,还每天检查有没有吃一调羹.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地板上有裂缝,我就把止痛药喂给裂缝,结果非常良好......下面没有害霍乱.
有一次,正是在这样的场合,一只善意的猫来了,摇着尾巴,要吃止痛药......它吃了......接着就大发歇斯底里,满屋子往家具上乱撞,终于从打开了的窗口冲了出去,连花盆也带了下去,刚好我妈妈走来,透过眼镜一看,简直吓呆了,她说:"彼得究竟怎么一回事啊?"
我记不得我是怎样解释的了,不过如果在那本书(指《汤姆.索耶历险记》.)上有记载的话,那也许是写得不正确的.
每逢我的行为属于这样荒唐,而我妈妈当场的惩罚还嫌不够的时候,她总是把事情留到星期天处理,叫我在星期天晚上到教堂去......作为一种惩罚,有的时候我也许能受得住.不过一般来说,总是受不了.我按照我的脾气,总是设法躲掉.我妈妈在进行考察以前,决不相信我去过教堂了.她要我说说讲的是《圣经》上哪一段.这很简单......不费我的事.我毋需到教堂里去弄清楚讲的那一段经文.我自己挑一段.这一直很灵,直到有一次,我说的经文和上了教堂的邻居说的经文对不上号.在这以后,我妈妈采取别的方法.至于是些什么方法,我现在记不得了.
在那些年月,男人.男孩冬天穿的是长袍.是黑色的,用闪闪发亮的华丽的苏格兰格子花呢做衬里.有一个冬夜,我出发上教堂去,给本周犯的一项罪恶结一结帐.我把袍子藏在大门附近,然后走出去和别的孩子们玩,直到礼拜结束.然后我回家去.不过在黑暗中,我把袍子穿反了,走进屋里,把袍子一甩,然后接受照例要进行的一番盘问.一切进行得很顺利,直到讲到了教堂里的温度.我妈妈说,"在这样的晚上,在那里要暖暖和和一定是不可能的."
我并不理解说这句话的艺术所在,傻头傻脑地回答说,我在教堂里一直穿着袍子.她问道,从教堂到家里,一路上是不是也一直穿在身上.我没有领会她说这句话的含义.我说,正是这样.她说,"这红得发亮的苏格兰格子花呢,你穿在外边招摇过市?不引人注意么?"
当然,像这样的对话,要是继续下去一定是沉闷的.无益的,于是我就随它去,并且只好自作自受.
那是大约一八四九年的事.汤姆.纳什是跟我同年的男孩子......那个邮政局长的儿子.密西西比河河面上全结了冰了,有一晚,我们两人在河上滑冰,很可能事前没有得到许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在夜晚去滑冰,除非是没有得到许可.因为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半夜出去滑冰是没有多大趣味的.将近半夜时分,我们已滑出半英里多路,滑向伊利诺斯岸边了.这时候我们听到,在我们和家那边这段河上,发出了不祥的隆隆声,嗄嗄的挤压声和破裂声.我们知道情况不妙......河正在开冻,我们开始回家转,真是吓坏了.我们尽可能借着透过云层的月光,分辨清哪是冰.哪是水,急急忙忙飞速滑行.我们有时停下来等一会儿,一发现能摆渡的冰块就起步.遇到全是水,便又停下来,火烧火燎地等着一片大冰块浮过来,以便渡过去.我们一共走了一个小时......这一路真是担心害怕.不过,我们终于离河岸很近很近了.我们又停下来等着.又到了需要摆渡的地方了.在我们四周围,冰在猛冲,在碾碎,在岸上堆得像山一般高,危险越发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我们急着要踩到结实的岸上,心里很不耐烦,于是便过早地从一块冰块上跳到另一块冰块上.汤姆算计错了,失脚了.他成了个落汤鸡.不过他已经逼近河岸,只要游一两下子......这样,脚就触到了结实的河底,他就爬了出来.我到得稍迟一些,没有出什么事.我们通身汗淋淋的,而汤姆的落水对他是一场大灾难.他睡倒在床上,不舒服,还惹出一连串的疾病.最后一个是猩红热,病后全聋了.一两年后,当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不过,若干年后,人家又教他多少学着说说话......人们往往辨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当然不会调节他自己的声音,因为他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当他自以为在低声说些机密话的时候,人家在伊利诺斯州都能听到.
四年以前,密苏里大学邀请我到那里去,去接受法学博士名誉学位.我借这个机会在汉尼巴尔待了一个星期......现在是一个城市了,在我那个时候则是一个村子.自从汤姆.纳什和我那次冒险到现在,已经五十五年了.当我在火车站上准备离开汉尼巴尔的时候,那里聚着一大群公民.我看到汤姆.纳什走过一段空地朝我走来,我迎了上去,因为我马上认出了他.他老了,头发白了,但是在他身上,仍然可以看得见十五岁孩子的身影.他朝我走过来,把双手凑成喇叭型,对着我耳朵叫唤,朝公民们点点头,机密地说......像雾中的喇叭那样吼叫......"还是当年那个傻瓜蛋的老样子,萨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