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自传-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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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自传-15

  我想起玛丽.米勒.她并不是我第一个爱人,但是我想,她是第一个叫我心碎的人.我爱上她的时候,她十八岁,我九岁......但是她看不上我,于是我体会到,这可是个冷酷的世界啊.以前,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么冷酷哩.我认为当时我甚至像成年人一样感到痛苦.不过,我那次的悲哀,时间并不很长.就我记忆所及,我很快就崇拜上了阿蒂米西娅.布里格斯.她比玛丽.米勒大一岁.当我向她流露热情的时候,她并没有嘲弄这件事.她没有取笑我.她显得厚道.温和.不过她也很坚决,她说她不愿意给孩子们缠住.

  还有玛丽.莱西.她是我的同学.不过她因为年龄大一些也离开了我们班.她生性很野,很果断,独来独往.她不服管,人们都以为她改不了.可是这些都错了.她结了婚,马上就安下心来,从各方面来说都称得上是个模范主妇.跟镇上别的主妇一样很受人尊重.四年前(指一九○二年访问密苏里的时候.......原编者注),她还活着,已结婚五十年了.

  吉米.麦克丹尼尔是另一位同学.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他父亲开个糖果店,他是镇上最为人羡慕的小家伙......在汤姆.布莱肯希普之后就算他了......因为,虽说我们从未见过他吃糖果,可是我们还是认为这是他的家常便饭.他装作从不吃糖果,对它无所谓,因为并不禁止他吃糖果......反正有的是糖果,他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可还是有旁证说明他只是当众表示表示看不上糖果,因为全镇数他的牙齿最坏.就我记忆所及,他是第一个我给他讲幽默故事的人.那就是有关吉姆.沃尔夫和猫的故事.我是在那次值得纪念的插曲之后,在早上给他讲的.他的牙都快笑掉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得意过,这么快乐过;在这以后,我也很少这么得意,这么快乐.四年以前,我到那里去的时候见到了他.他在一家做雪茄烟的铺子里做事.他围的围腰一直拖到膝盖,胡子也快有这一半长.可是我认出他还不难.他已结婚五十四年.他有好多儿女.孙子.重孙子,人人都说......后裔数以千计......可是,就是这个当我们还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时,我给他讲过猫的故事的那么一个小孩,还是在这个快乐的小老头身上留下了影子.

  阿蒂米西娅.布里格斯拒绝我以后不久就结婚了.她嫁给了里奇蒙.他是一个石匠.早年的时候,他是卫理公会主日学校里我的老师.他有一个特点最使我羡慕:有一回,他的锤子打伤了他的大拇指,结果是指甲永远歪扭变形,变得弯弯尖尖,活像鹦鹉嘴.在今天,我也许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好看的装饰了,不过在当时,对我却很有吸引力,认为很不简单,因为这在镇上是独一无二的.他是个挺和气.挺体谅人的主日学校老师,对人有耐心,有同情心,因而深受我们这些小家伙的欢迎.在那个学校里,备有纸板做成的细长形.蓝颜色的票签,每张都印有《圣经》上的一首诗.你能背出两首诗,就能发到一张蓝色的票签.背五首,就得三张.可以用这些票签到小书摊去借书,一星期借一本.有两三年时间,我不时地受到里奇蒙的关照,他从没有对我凶过.每逢星期天,我总是背诵同样的五首诗.他对此总是很满意.他似乎从没有注意到,几个月来,他每个星期天听到的尽是有关那五个愚蠢的童贞女的诗.我总是拿到票签,拿去换一本书看.这些都是非常沉闷的书,因为在小书摊上的书里,连一个坏孩子都没有.尽是些好男孩.好姑娘,沉闷.枯燥,不过总比没有好些,有他们作伴,我是既高兴又不满意.

  二十年前,里奇蒙先生被离镇三英里那个小山上汤姆.索耶的岩洞迷住了,经常到那里去远足.在一八四九年,当淘金者涌过汉尼巴尔小镇的时候,我们很多成年人害了黄金热.据我看,孩子们也全都害了黄金热.在夏季的星期六假日,我们经常乘船主人不在,借了小艇下行三英里,前往岩洞凹(密苏里人称山谷为凹).在那里,我们立桩为界,假装着挖起金子来.开头淘金一天挣半块钱,后来增加两三倍.再后来,随着想像力越来越适应淘金热,便发了不少财.多么愚蠢.多么没有预见性的孩子们啊!我们都是闹着玩玩的,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这个岩洞凹以及附近所有的小山,遍地都是黄金啊!......可我们就是不知道.我们把这些当作是尘土.我们让秘密的宝藏白白地埋在这里,自己却在贫困中挣扎,往世界各地漂流,为了面包而挣扎......这都因为我们没有预见的才能.在我们看来,这个地区全是尘土与石块,可是实际上只要我们能把这些东西碾碎,依照科学方法加以处理,这些就是金子.也就是说,整个地区是水泥矿......如今这里出产最优质的波特兰水泥,每天五千桶,有一个价值二百万元的水泥厂.

  几个月前(写于一九○六年三月.......原编者注),那边给我发来一个电报,说汤姆.索耶的岩洞正被碾成水泥,问我想不想就此对公众说些什么.不过,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觉得可惜的是,我们丢掉了我们的水泥矿,不过时至今日,还到处谈论这个问题已毫无价值,反正叫人痛心就是了.汤姆.索耶岩洞有七英里长......也就是说,隐藏岩洞的高高的山脊,伸向密西西比河岸边七英里,直达萨弗顿镇.

  有一小段时间,鲁伊尔.格里德利在我们学校读书.他年龄大一些,也许有二十二三岁了.后来,墨西哥战争爆发,他志愿投军.在我们镇成立了一个步兵连.由希克曼先生,一个二十五岁的高个子.身子笔直.长得漂漂亮亮的运动员担任连长,身边挂着一把刀,灰色的军裤两侧贴有两条黄色的宽带.每当这个连队穿着漂亮的军装在街上来来去去开步走的时候......作为训练项目,一天搞几次......只要不是上课时间,孩子们全体出动去观看.我至今还记得连队行进的情景.我几乎还能感觉到我那时一定要参加的热切心情.但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人家要了没有用处.而在我有幸参加另一次战争(指南北战争.)以前,那种想杀害没有见过的人的愿望早已消失了.

  我见到过那个上了年纪的神采奕奕的希克曼.他仿佛是我见到过的人中最老的人了......好多好多年前,曾见到他训练一班勇士去进行残杀.当时他是个年轻的神气十足的连长.跟当年相比,既令人惊异,又叫人伤感.希克曼已经死了......这是老话了.正如苏西(马克.吐温的女儿.她是在约十年以前去世的.......原编者注)所说,"有什么意思啊?"

  鲁伊尔.格里德利去参战,我们有十五六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有一天,在卡森城,我在人行道上正和一位编辑争吵的时候......那个编辑的身体比我棒,更适于打仗......我听到一个声音说:"给他两下子,萨姆,我做你的后盾."这是鲁伊尔.格里德利.他说,他不是从我的脸形认出我的,而是从我说话时慢吞吞的样子认出来的.

  他那个时候到了里斯河矿,不久在他那个矿区竞选打赌中输了.按照打赌规定,他需得买五十磅一袋的面粉,扛着走过镇上,前边还得有乐队吹打,然后交给打赌的胜利者.当然矿场上的人都来了,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胜利者把这袋面粉拿去拍卖了,捐给美国环境卫生基金会.大家越来越兴奋.买下的人为了捐给基金会,再把这袋面粉卖出去.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捐给基金会而辗转卖出.消息通过电报传到了弗吉尼亚市.这引起了轰动,人家纷纷打电报给鲁伊尔.格里德利,要他把这袋面粉带到弗吉尼亚市来拍卖.他带来了.事前准备了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还有一个铜管乐队.这袋面粉在金山一再转手,然后于傍晚时分给送到了弗吉尼亚市,卖了出去......然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转手,为环境卫生基金会净赚两三万元.格里德利又带了这袋面粉穿越加利福尼亚州,先后在各个市镇拍卖.在萨克拉门托和旧金山都曾卖得大价钱.他又带着它东去,在纽约和别的几个城市拍卖过,后来又带到了圣路易规模宏大的博览会上继续拍卖,最后做成小饼,每个饼子卖一块钱.这袋面粉最初价值十块钱,最后也许净赚二十万元,捐给了环境卫生基金会.鲁伊尔.格里德利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上面这件事,也是老话了.

  我生平第一次遇见犹太人是在那个学校里.好久以后,我才摆脱了对犹太人畏惧的心理.在我的想象之中,他们像影子似的身穿沉闷的.蛛网状的古老服装.他们把我带回到埃及.在想象中,我就和那古代的法老们和所有阴影般的著名人物生活在一起.这些男孩子的名字叫做莱文.我们给他们取了个集体的名字.那是议会区里唯一真正漂亮的大俏皮话.我们把他们叫做"二十二"......甚至在这个笑话已经老掉了牙的时候,我们还是这么说,并且加上一个说明,好让人家都懂得是什么意思:"双莱文......二十二."

  还有别的一些男孩子,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欧文.艾尔斯......不过无关紧要,他死了.还有乔治.巴特勒,我记得他是个七岁的小孩子,系了一根有铜扣子的蓝皮带,就是为了这个,男孩子们都恨他,妒忌他.他是本.巴特勒将军的侄子,曾在巴尔斯高地和内战的另外几次战役中打得很勇敢.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

  威尔.鲍恩(早就死了),埃德.史蒂文斯(早就死了)和约翰.布里格斯是我特别亲密的伙伴.约翰还活着.

  一八四五年,我十岁的时候,镇上流行麻疹,孩子们中间死掉的人数很惊人.几乎每天有出殡的,镇上的母亲们几乎吓疯了.我妈妈很发愁.她为了帕梅拉.亨利和我担心受怕,费尽心机防止我们和传染源接触.不过我仔细想想,认为她判断错了.据我看,要是当初依照我的设想去办,情况会好一些.我已记不得当时我是不是害怕麻疹,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由于精神上老是受到死亡的威胁,我便对那种焦虑不安的心情越来越厌恶.我记得,我感到实在太腻烦了,一心盼望事情不论好坏,能有个结局,而且愈快愈好.这种急切的心情搅得我日夜不宁,兴趣索然.我下定决心结束这种焦虑不安的心情,不论好歹把事情了结掉拉倒.

  威尔.鲍恩害了麻疹,病很重.我心想,不妨到他那里去,传染上.我从前门进了屋子,偷偷溜过房间.客厅,注意着不给人家发现.后来终于来到了二楼后边威尔的卧室,人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去.不过,我的胜利只能到此为止.一会儿工夫,他妈妈当场把我抓住,把我拽出了屋子,还给我一顿臭骂,把我赶走了.她吓成那样,连话也几乎说不出来,脸也发白了.我认识到,下一回务必干得更好些.后来我果然干得不错.我先在屋子后边的巷子里转悠,从栅栏的缝眼里张望.后来确信情况有利,我便从后院溜进去,从后门上楼进了卧室,上了威尔.鲍恩的床,倒是没有给旁人发觉.我记不得在床上睡了多久.我只记得,作为玩耍来说,威尔.鲍恩对我没有多大价值.因为他病得太厉害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正睡在他床上.我听见他妈妈走过来,就把脑袋蒙了起来.不过,这个办法还是失败了.当时正值盛夏时节......那条被单很薄,谁都看得清下面是两个人.这样没过多久,鲍恩太太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亲自把我送回家,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子,毫不放松,直到她把我交到我妈妈的手里为止,同时少不了诉说一番她对这样一个孩子的看法.

  结果引起了一场严重的麻疹病,把我带到了鬼门关.害得我对任何事都不再有什么兴趣,而且全然没有什么兴趣......这是个最平静.最安宁.最甜美.最可爱.最迷人的境界啊.我生平再也没有享受到像我垂死那一次享受到的那种滋味.当时,我实际上快死了.人家已经说过这个话,而且已经通知全家围在床边,送我上西天.全家人一个个我都看得很清楚.我的视觉一点也没有出差错.他们都在哭泣,不过我倒是无动于衷.我只是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点儿兴趣,这仅仅因为我成了当时倾诉感情的主要对象,因而我感到高兴,感到得意.

  后来坎宁安医生判定,对我这个病人,他已经无能为力.他便把一袋袋发烫的灰撒满我的全身.撒在我胸膛上,撒在我手腕上,撒在我膝盖上.就这样,叫他大吃一惊......然而,对我来说,无疑是非常遗憾的......他把我拖回了这个世界,使我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