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光是在汉尼巴尔的公立小学受过教育,而且在我哥哥奥里昂办的报馆里受过教育.在报馆里,我什么工作都干过,包括编辑工作.我的文笔引起了镇上人的注意,"而不是钦佩"(这是我哥哥说的话).
奥里昂.克莱门斯在一八二五年生于田纳西州的詹姆斯敦.他是长子.在他和我之间是姐姐玛格丽特,一八三九年她九岁时死于密苏里州的佛罗里达村.我就是出生在那里的.还有帕梅拉,是塞缪尔.伊.莫菲特的妈妈.她一辈子都是病歪歪的,一年前(写于一九○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原编者注),死于纽约近郊,年七十五岁.还有一个弟弟本杰明,一八四二年十岁时死的.
奥里昂的童年是在东田纳西的丘陵之中......人们这么称呼......詹姆斯敦的小木屋中度过的.当地人烟稀少,这些原始人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真是无知得活像附近森林里的野兽一般.全家迁到了佛罗里达,后来又搬到了汉尼巴尔,那时奥里昂十岁.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被送到圣路易,在那里学印刷这个行当.他有一个特点,是做事热心.每天早上醒来以后,总是为了这一件那一件事干得非常热心,就这样整天耗尽了精力.到了晚上,算是火熄灭了.可是第二天早上,还没有把衣服穿好,为了某一项新的兴趣,热情又点燃起来了.他在一生中,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这样轰轰烈烈地度过的......一直到后来的一天早上,在临死前,还手里拿着一支笔,坐在桌边,草草地写下那一天将要燃烧的熊熊大火,并准备欣赏一下这场烟火,直到晚上熄灭为止.那时他七十二岁.不过我把他的另一个特点,非常显著的特点,给忘了.那就是他的忧郁,他的消沉,他的绝望心情.这个特点和他的热心干事的特点同样日日月月地并存着.这样,他每天一分为二......不,不是一分为二,而是融合在一起......从日出到午夜,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黑云密市.每天,他确实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有希望的人,我想,他也是世界上每天最悲哀的人.
他在圣路易当学徒的时候,和爱德华.贝茨很有交情,此人后来是林肯先生第一任内阁里的人物.贝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一个著名的律师.他很有耐心地听任奥里昂把每一项新的计划告诉他听.他和他一起讨论.在讨论中,凭了雄辩和不可抗拒的逻辑力量,把计划取消掉,......开头是这样办的.可是几个星期以后,他发现根本毋需下这么大功夫,他不妨把新计划放在一边,当晚便会自生自灭.奥里昂认为他该当个律师,贝茨先生便鼓励他.他学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法律,然后理所当然地把法律搁在了一边,又干起什么新玩意了.他希望成为一个演说家.贝茨先生给他进行补习.贝茨先生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高声朗读一本英文书,一边迅速地把英文译成法文.他还建议奥里昂这样练习.但是奥里昂不懂法文,便开始学了起来,非常热情地钻了两三天,然后就抛在了一边.
在圣路易当学徒的时候,他先后参加了不少教会,还在主日学校教过书,......每换个主日学校,就换个教会.他在政治上也反复无常......今天辉格党,下星期民主党,再下一星期又是政治市场上他所能找到的什么新玩意儿.我不妨在这里提一下,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总是搞宗教交易,以换换景色为乐.我还可以说的是,他的诚意是从来不容怀疑的;他的诚实是从来不容怀疑的;拿生意和钱来说,他的诚实是从来不容置疑的.虽说经常有反复,有变化,可他的原则是高尚的,始终是高尚的,绝对不可动摇的.他的气质十分奇特,是人类气质中少有的混合物.像这样一个人,生来便是凭冲动而不是凭深思熟虑办事的,这就是奥里昂的作风.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根据信念与热情办事,做了还自以为非常得意......而且不论做了什么事,好的也好,坏的也好,不好不坏的也好,二十四小时还没有过去,他便深深懊悔起来,每次都如此.悲观主义者是先天生成的,不是后天变成的.乐观主义者是先天生成的,不是后天变成的.不过,我看他是我所见到的悲观主义.乐观主义成分恰恰相等的唯一的一个人.除了一些根本的原则以外,他就像流水一样地不稳定.一句话就能使他精神沮丧,再用一句话又能使他飘飘然升到空中.一句话表示异议,就能叫他伤心,一句话表示赞成,又能叫他乐得像个天使.对这类奇迹般的现象,你很难用理性或是哪一种心理状态来加以解释.反正随你怎么个说法,你都可以解释得通.
他另有个显著的特点,而我上面所说的那些,都是由此产生的.那就是一种强烈的要得到人家赞成的欲望.他那么热切地要人家说一声好,那么像少女般急切地要人家个个称赞一声,不加区别,以致为了讨得任何一位不同意他的人的赞许,他通常可以立刻放弃他自己的主张.意见与信念.我要在这里表白清楚的是:不论什么时候,他的那些基本原则,他总是恪守的.他从来没有为了讨得任何人的欢心而放弃这些原则.像他这样出身在黑奴与奴隶主的环境里,又在这样的环境里抚养成人,可是他从儿童时代起一直到死,却始终是个废奴主义者.他为人诚实,诚恳,老实,光明正大,始终如一.不过在小事情上......影响不大的事,像宗教.政治这一类的事......他的信念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任何人只要稍表异议,他便坚持不了了.
他老是爱梦想.一个生来的梦想家.这个特点经常叫他吃点儿苦头.有一次,在他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当时是个工匠,忽然产生一个罗曼蒂克念头,想要事前不告诉我们一声,便到汉尼巴尔,好叫我们全家又惊又喜.要是事前告诉我们的话,我们会通知他说:我们已经搬家了,我们过去住的地方,现在由脾气暴躁.低嗓子的老水手,也就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梅雷迪思医生住着,而奥里昂过去住的那间卧室,由梅雷迪思医生的两位老处女姐姐住着.奥里昂搭船于半夜时分到了汉尼巴尔.他照例急急匆匆满怀着罗曼蒂克的设想,事前就享受了他那虚构的惊喜之情,心里热乎乎的.他总是事前享受一番,这是他生就的脾气.他从来等不到事情实现,而非得梦幻般地虚构一通,事前享受一番......结果,有时候他发现事情的发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完美,由于事与愿违,所以就常常吃亏.
他到家时,绕到后门,把靴子脱下来,蹑手蹑脚上了楼梯,到了两个老处女住的那间房间,一路上倒没有把睡着的人闹醒.他摸黑脱了衣服,爬上了床,挨着了个什么人.他也感到有点儿怪,可也不很在意,因为他想大概是我们的兄弟叫本的.那正是冬天,床上很舒适,那所谓的本使得床上更舒适了......这样,他就放心地睡了起来,诸事顺遂,他非常满意;一想到明天早上的情景,他打心眼里高兴.不过有些事比他想象的来得快,而且立即发生了.被挤的老太扭动起来,挣扎起来,一会儿就半睡半醒,挤得嘟囔起来了.这声音把奥里昂吓得半死.他动也不能动,气也不能透.被挤的人开始摸索起来,摸到了奥里昂新蓄的络腮胡子,就尖声叫了起来,"啊哟,是个男人!"这一下把他吓瘫了的心理赶跑了,奥里昂下了床,急忙在黑暗中到处摸他的衣服,两位老太尖声叫喊起来,奥里昂等不得把全套衣服都摸到手就赶紧飞奔到楼梯口,朝下直奔.在这节骨眼上,他又吓瘫了,因为他望见了从楼梯下面照上来的淡黄色微弱的蜡烛光.他判断蜡烛后面是梅雷迪思医生.果然是他.他身上没有穿什么衣服,不过这不要紧.他应付这类事是有两下子的,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把屠刀.奥里昂对他高声大喊,这下救了他的命,因为医生听出了他的声音.然后,他用我从小便非常仰慕的那种深沉的航海男低音,向奥里昂解释住房的变化,告诉他到哪里去找克莱门斯家,最后还讲了一些十分不必要的忠告,说下一次他再这么干之前,先给他本人捎个信......这样的忠告,只要奥里昂活着,他大概再也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