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自传-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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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自传-18

  一八四七年我爸爸去世时,灾难发生了......这类事情往往都是如此......恰好发生在我们开始走运的时候.我们经过若干年穷困的折磨,刚开始又要好过一些.那折磨是一个叫做艾拉.斯托特的欺骗行为所坑害的.我爸爸借给他几千块钱......在当时当地,这可是一大笔财产啊!我爸爸刚被选为地方法院的书记员.这个小小的成功,不仅对我们来说,是关系重大的事,而且他是多么受人尊重......在全县都受人仰慕和尊敬.个个认为,这个庄严的职位只要他活着就是他的了.二月底,他前往巴尔米拉,也就是县政府所在地,去宣誓就职.回家时,他骑马走了十二英里,遇到了一场雨雪,到家时几乎冻僵了.他接着害了胸膜炎,在三月二十四日逝世了.

  这样,我们刚刚开始的辉煌的好运气便给夺走了,我们再一次掉进了穷困的深渊.这类事往往如此.克莱门斯家再一次身无分文了.

  我爸爸死后,奥里昂有两三年没到汉尼巴尔来.他一直留在圣路易.他是个排字工人,靠工资生活.他靠这个工资赡养我妈妈和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亨利.我姐姐帕梅拉带几个学钢琴的学生,给家里一点补贴.我们就这样对付着过,不过日子过得挺艰苦.我不算是负担,因为爸爸一死,我就停了学,被安置在汉尼巴尔《信使报》的报馆里,当印刷学徒工.报纸的编辑与老板阿门特先生给我一般学徒的待遇......也就是说,供吃.供穿,可是不给钱.衣服是一年两套,可是其中一套常常实现不了,而另一套则是在阿门特先生的旧衣服还能穿的时候是不会去买的.我只有阿门特一半大,因此,他的衬衫给我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生活在马戏团的帐篷里一般.我得把他的裤子提到耳朵边才行.

  另外还有两个学徒.一个叫韦尔斯.麦考密克,十七八岁大,是个巨人.他穿阿门特先生的衣服,很合身,就像蜡烛模子配蜡烛一个样......也就是说,他被憋在里面,特别是在夏天.他是个莽莽撞撞.欢天喜地的了不起的家伙.他无所谓什么原则,是个可爱的伙伴.开头,我们三个学徒还得在厨房里吃饭,和老黑奴厨子以及她那个非常漂亮.神采照人而很有规矩的黑白混血女儿一起吃.韦尔斯为了自己高兴......他通常从不为了让别人高兴而做什么事......他老是没完没了.费尽心机地公然向混血儿姑娘调情,害得她非常痛苦,害得老妈妈担心得要死.她总是说,"啊,韦尔斯少爷,韦尔斯少爷,能不能规矩点!"这样一鼓励,韦尔斯自然又装出献殷勤的样子干得更欢了.对拉尔夫和我来说,这真是好玩极了.说老实话,老妈妈的痛苦只是装样子的.她非常明白,依照蓄奴社会的风俗习惯,韦尔斯只要高兴,完全有权跟这个姑娘调情.可是这个姑娘的痛苦倒是千真万确的.她生性优雅,把韦尔斯放肆的求爱全当作真的了.

  厨房桌子上吃的东西花样很少,而且怎么说也是不够吃的.因此,我们这些当学徒的,便经常自己找路子生活下去......也就是说,我们几乎每晚都从新发现的秘密入口处爬进地窖,偷山芋.洋葱这类东西,拿到印刷间去.我们就睡在那儿的地板上的草蓐上的.我们把食物放在炉子上煮,美美地吃一顿.韦尔斯有煮山芋的秘诀,真是了不起,而且全是他自己发明的.自从认识韦尔斯以来,像他那样煮山芋,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一八九一年年底,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命令我参加一次私人宴会.那山芋端上桌子时,我大为诧异,以致非常冒失.不知不觉地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也就是说,我对山芋大为赞赏,没有等他首先尝一尝,便对我边上的皇帝陛下发了一通议论.依我看,他真诚地要装出一副既不诧异又不生气的样子,其实他明明是生了气的.在场的半打左右大人物也是如此.他们都吓呆了,谁也不吭一声.这可怕的沉默持续了半分钟之久.要不是皇帝陛下自己把它打破,这沉默当然会一直持续到现在,因为别人谁也不敢打破这个僵局.当时是傍晚六点半钟,直到将近半夜时分,这场霜冻般冰冷的气氛才完全融化掉了......或是说冲刷掉了......被啤酒的洪流冲刷掉了.

  正如我上面所提到的,阿门特先生理财之道是非常吝啬的,他是抠得很紧的.不久,我们这些学徒被准许从地下室上升到底楼,坐在家里的桌子上,和一位叫做佩特.麦克默里的工匠一起吃.这时阿门特先生的理财之道还是跟过去一个样.阿门特太太是个新娘子.她是等了大半辈子,到不久之前才登上这个高贵的位置的.依照美国人的说法,她是个举止得体的妇女,因为她并不把糖钵子交给我们,而是由她自己给我们的咖啡加糖.也就是说,她只是做个样子,并非真正把咖啡搞甜.她仿佛是把满满一大调羹红糖放在每一个杯子里的.不过据韦尔斯说,那是哄人的.他说,她先把调羹在咖啡里浸一浸,好叫糖能粘起来,然后让调羹底朝上地把糖从钵子里舀出来,这样看起来仿佛满满一调羹,而实际上它上面的糖只是薄薄一层.我看也确实是这样,不过这套本领掌握起来,难度倒是蛮大.因此找又想,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而只是韦尔斯撒的谎.

  我说过,韦尔斯是个莽撞的家伙,他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人.这个年轻人充满欢乐,精神饱满,有使不完的劲.据我看,这个大小孩为了自己能取得五分钟的欢乐,没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回会在哪里闯祸.他性格中光彩照人的特点就是什么也不在乎.对他来说,仿佛生活中没有什么严肃的事,没有什么值得他崇敬的事.

  有一回,当时一种广泛流行的新教派叫作坎贝里特斯的创始人从肯塔基来到我们村.这件事引起了哄动.农民家男女老少从方圆数英里之内纷纷赶了车或步行来到村子里,瞻仰一下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坎贝尔,听他讲一讲道.当他要在教堂里布道时,很多人不得不大失所望,因为没有这样一个教堂能容得下所有聆听的人.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他就在广场上露天布道.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认识到,这个星球上的人口,一旦聚拢起来时,真是多得了不得啊.

  他布了一次道,为了这个场合,他事先专门写了下来.所有的坎贝里特斯教派的教徒都希望能印出来,好让他们保存起来,反复阅读,牢记在心.因此,他们募集了十六块钱.这在当时便是很大一笔钱了.而阿门特先生为了这一笔钱,承印了五百份布道的讲稿,还加了个黄封面.它是个十六页的十二开小册子.这在我们报馆里便是件大事了.在我们看起来,这便是一本书,而我们的地位也就提升为印刷书籍的人了.而且,过去从没有十六块这么一大笔现金一次就进了我们报馆.人们并不为了报纸或者广告付现钱,他们付的是织物.糖.咖啡.胡桃水.橡树木.大头菜.南瓜.洋葱和西瓜......付现钱是很希罕的,逢到有人付现钱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他出了什么问题哩.

  我们把这个伟大的著作一页一页排起来,......八页排成一版......按照印刷工操作手册,把它们表面上不规则而实际上很正确地安在拼版石台上.这一版我们是在一个星期四印的.然后再排其余的八页,排成一版,打了个校样,由韦尔斯校对.他马上呆住了,因为他遇到了难题.那天是星期六.快到中午了.时间很不凑巧.星期六下午我们放假,要出去钓鱼.而正是在这么一个时刻,韦尔斯却碰到了难题.他指给我们看,是出了什么问题.在排得很紧的一页上,他漏排了两个字,而下面两三页上又空不出一行来.天啊,怎么办呢?为把这漏了的两个字塞进去,把所有各页重排一次?显然别无它法了.这得花一个钟头.然后还得把校订稿送给大牧师看.我们必须等他看过校订稿.要是他发现什么错误,我们还得改正.看来,我们得花半个下午才能脱身.

  后来韦尔斯想了个好主意.在漏字的一行有耶稣.基督(Je......sus Christ)的名字,韦尔斯按法文方式将其缩写成J.C.这样一来,漏的字是排进去了,可是,这句特别庄严的句子也就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庄严味儿.我们把校订稿送出去等着.我们不打算久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本来打算在校订稿送回来以前便出门去钓鱼,可是动作不够迅速.伟大的亚历山大.坎贝尔马上出现在六十英尺长的排字房的一头.他的面容使这块地方整个儿笼罩着阴影.他大步走到我们这头来.他话说得很简要,但是很严厉,说到了点子上.他训了韦尔斯一顿,说:"从此以后,你一辈子再也不要把救世主的名字缩写了.要写全文."为了强调,他把这个训诫说了好几遍才走开.

  在那个年代,那个地区的人咒骂起来,自有他们强调救世主名字的方式.韦尔斯那个不可救药的脑袋想起了这一着.这使他能够高兴那么一会儿.他认为这种乐趣甚至比钓鱼和游泳还要珍贵.这样,他就不辞辛劳,把三页东西重排了一下,以便改进工作,并且有意无意地按照伟大布道者的训诫加以改进.他把冒犯人的J.C扩大为Jesus H.Christ(耶稣.赫.基督).韦尔斯知道这样一来会闯大祸,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可不是那种能克制自己的人.他得遵循他自己性格的法则.他受到什么惩罚,我记不得了,不过他那个人,才不在乎呢.反正他已经痛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