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先那个时代,决斗突然在内华达新州流行起来.到了一八六四年人人都急于想有个机会在这种新的游戏中露一手.主要是因为除非他能在一场决斗中搞死或者搞伤什么人,或者他自己在决斗中被搞死或搞伤,否则,他就是完全不尊重自己.
在那个时候,我是乔.古德曼先生的弗吉尼亚市《企业报》本市栏编辑,前后当了两年.我当时二十九岁.在不少方面,我还有点抱负,不过,我完全没有受到这个特别爱好的诱惑.我无意决斗,也不想挑起决斗.我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值得人家尊敬,但是,对于自己平安无事,却感到相当满意.我自己很羞愧,同事们也为我羞愧......不过我都对付过来了.我一向习惯于为了这件事或者那件事自己羞愧.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我很容易就对付过去了.
同事中有个叫普龙克特的.还有勒.姆.达格特.这两个人想搞决斗,不过暂时还没有搞成,还在等机会.在我们当中,只有古德曼是给报纸增加了信誉的人.我们报纸的竞争对手是弗吉尼亚的《工会报》.该报编辑一度曾是汤姆.菲奇,被称为威斯康星州雄辩的演说家......他正是威斯康星人.他在《工会报》的社论中发挥其雄辩的才能.古德曼先生邀请他出去,赏了他一颗子弹.我还记得菲奇接受古德曼的挑战的时候,全体编辑人员是多么快活.我们那一晚很迟才走,对乔.古德曼大事吹捧.他只有二十四岁.他没有二十九岁的人才有的那种智慧.他为自己能决斗而高兴,正如同我为自己不搞决斗而高兴一样.
他挑选格雷夫斯少校作为决斗的副手(这个名字说的不准,但也差不多,少校的名字我忘了)(格雷夫斯(Graves),这里是姓,这个字的意思是"坟墓".).格雷夫斯走过来对乔交代决斗的技巧.他曾在那个"灰眼睛的天之骄子"沃尔克手下当过少校,并在这个了不起的人所指挥的中美洲海盗式战役中经受过考验.这本身就是衡量少校的一根尺子.如果说一个人曾在沃尔克手下当过少校,在战斗中胜利归来,还得到沃尔克的夸奖,那就是说这位少校不光是个勇敢的人,而且是一个绝顶勇敢的人了.沃尔克部下的人全都是这样的.
我很了解吉利斯一家.做父亲的在沃尔克手下参加了战斗,有一个儿子跟他在一起.他们参加了值得纪念的普拉查战役,虽然敌众我寡,还是胜利归来.沃尔克部下全都是这样的.儿子却在父亲身旁牺牲了.父亲的一只眼睛中了弹.那老头子......他当时已是个老头子......是带眼镜的,子弹和一块碎片打进了头盖骨,子弹没能取出来.还有别的几个儿子......史蒂夫.乔治和吉姆,全是些年轻小伙子......地地道道的小家伙......都想参加沃尔克的远征,因为他们像父亲一样英勇无畏.可是沃尔克不肯收留他们,他说这是一次郑重其事的远征,不是小孩子干的事.
少校长得很魁伟,显得非常威武,一副军人气派.由于天赋和后天的教养,他总是文质彬彬,很讲礼貌,举止优雅而迷人.他还有一种素质,我只在另一个人......鲍勃.豪兰......的身上见过,那就是眼睛里神秘的素质.他只要朝某个人或某个班看一眼,表示一下警告的意思,那就够了.生着这样眼睛的人用不到带什么武器.他不用说一句话,就能制服一个武装暴徒,把他俘虏过来.我曾亲眼看到鲍勃.豪兰这样干过一次......这人长得清瘦,对人和气.文雅.厚道,一副小骨架,那甜蜜的蓝眼睛,对你一笑,就会征服你的心,而面色一冷,你的心就冰冻起来,总之根据情况而定.
少校让乔站直,又叫史蒂夫.吉利斯站在十五步开外,然后让乔向右转,朝着史蒂夫,举起他那支海军六子枪......那是非同小可的武器......使枪托顶住腿,把枪拿直.对他说,这才是拿枪的正确姿势,说弗吉尼亚市一般流行的姿势是错误的(也就是说,先把枪拿直,枪口朝天,然后慢慢放下来对准你的对手).听到说"一",就必须把枪慢慢地举起来,稳稳地对准另一方身体的那个部位.然后停一下,喊"二.三......放......停!"听到"停",就可以放枪......但不得提前放.听到这个字以后,你停多久放都可以,随你的便.你放的时候,可以往前走,只要你高兴和有时间,你可以连着放.而与此同时,那另一个人,如果指导得法,自己也灵活,便会朝你逼近来,然后开枪......结果总是或多或少出点事情.
乔的枪举起来的时候,自然是对准了史蒂夫的胸口.可是少校说,"不,这样不明智.宁愿冒你自己有被杀死的危险,可是不能冒杀死别人的危险.经过一场决斗,如果你还能活下来的话,那就应该终其一生不至因为回忆起这段往事而睡不安生.要对准人家的腿,不是膝盖,不是膝盖上面的部位,那些是危险的部位.对准膝盖以下,叫他残废,他以后的事就留给他自己的妈妈去管吧."
正是由于这些确实高明的教导,乔一枪打穿了对方的下肢,把他打倒在地,使他终身瘸了腿.而乔却一无损伤,只是伤了一绺头发.他对此在当时要比如今更加不在乎.因为一年前,我在纽约看见他,他的短头发已经不见了,他光秃秃的,只有一道边,此外只见圆顶高高耸起.
大约一年以后,我也得到一个机会.不过并非我自己找的.古德曼到旧金山去了,他休假一个星期,由我来代行总编辑职务.我本以为这是容易对付的事,只要每天写一篇社论,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可是我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错了.第一天,我就找不到什么资料写社论.我想起,当时是一八六四年四月二十二日,第二天是莎士比亚诞生三百周年纪念日......这不是再好也没有的题目么?我找来了百科全书,仔细查了一下,看莎士比亚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做过哪些事.我把这些都借来,介绍给当地社会,这个社会对莎士比亚的知识,就像对艺术的知识一样,所知不多.关于莎士比亚做过什么,材料不多,还不够写一篇社论的.我便把他所没有做过的事都补充了进去......这些在很多方面比他真正做过的事还更主要,更突出,更叫人爱看.
不过,到第二天,我又作难了.再也没有别的莎士比亚能凑合的了.不论是过去的历史,还是世界未来的前途,都找不到什么材料写一篇适合于当地社会的社论.这样,就剩下唯一的主题.这主题便是弗吉尼亚《工会报》的主人莱尔德先生.他的主编也到旧金山去了,编辑方面由莱尔德负责.我对莱尔德先生表示了一些那个地区报纸编辑们当中流行的礼貌,对他有所触动.第二天,他便尖酸刻薄地回敬了我一下.这样,我们便期待着莱尔德先生提出挑战,因为依照规矩......依照那个地区决斗者加工改进过的决斗礼节......只要你讲到了有关人家所不喜欢的一件事,他如果只是以同样的冲劲在口头上回敬人家一下,那是不够的,依照礼节,应该由他发出挑战书.因此,我们就等着他来挑战......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等到.在这一天,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挑战书没有来,伙计们越来越泄气.他们没有兴致了.可是我很高兴.我始终是越来越高兴.他们对此觉得无法理解,可是我能理解.我的脾气就是这样,人们懊丧的时候,我却高兴.
因此,我们不得不抛开礼节,由我们向莱尔德先生挑战.当我们作出这个决定时,他们开心起来,但是我却失掉了一些生气.但是碰到这类事,你反正是掌握在你朋友们的手中.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只能听从人家的摆布.达格特替我写了一个挑战书,因为达格特会写那个语言......适当的语言......有说服力的语言......而我却写不出.达格特把一连串发臭的绰号倒在莱尔德先生的头上,饱含着毒汁,具有激将的效力.我的副手史蒂夫.吉利斯把挑战书送了过去,然后回来等着回信.但是回信没有来.伙计们情绪激愤,可是我不动声色.史蒂夫又送了一份挑战书,措词更激烈.我们又等.毫无消息.我觉得很舒坦.我自己开始对挑战书发生了兴趣.这是我过去没有过的.不过对我来说,挑战一次一次遭到谢绝,我的荣誉就不费力气地越来越增长,我的兴趣也越来越高.后来到了半夜,我似乎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来一次决斗更有趣的了.我便催促达格特,叫他把挑战书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去.哦,我做过了头啦.莱尔德接受了.我早应该猜到会有这一着......莱尔德是个靠不住的人.
伙计们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帮着我立好遗嘱,而这又是一件叫人不快的事......我早已够受的了.他们送我回家.我一点也没有睡着......也不想睡.我有多少事要想啊,而时间只有四小时还不到......因为规定的悲剧时间是五点钟,而我得匀出一个钟点来,从四点钟开始......练练枪法,看应该怎样瞄准对方.四点钟,我们走到了离镇一英里的小小峡谷,借了一扇仓库的门板作为靶子......是从一个到加利福尼亚州去作客的人那里借来的......我们把门板竖了起来,在门板中央搞了一个围栏来代表莱尔德先生.不过围栏还不足以代表他,因为他比围栏要长些,身子要瘦些.要打中他是很难的,除非横向射击,而这样打,他就会漏过去......可想而知,这是决斗中最糟的办法了.我先对准围栏的横木打,可是打不中.接着,我对准门板打,也打不中.除了靶子边上偶然走过的人,谁也不会有被射中的危险.我真是灰心丧气.当我们听到旁边一个山谷传来手枪射击声时,我丝毫鼓不起劲来.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莱尔德那一帮子人在训练他.他们会听到我的枪声,自然会越过山梁来看看我的纪录怎样......看看他们对付我的把握怎样.哎呀,我还没有命中的纪录哩.我知道,如果莱尔德从山梁那一边过来,看到门板上纹丝未动,他一定同我一样急于想打......也可以说,如同我的挑战不幸被接受以前,我在半夜时候的那种心情一样.
正在这个时刻,一只小鸟,像麻雀那么大,飞过来,停在三十码外一棵山艾树上.史蒂夫猛地抽出手枪,把小鸟的脑袋打掉了.啊,他才是神枪手,比我强得多.我们奔向前去把小鸟捡起来.而恰恰在这个时刻,再巧也没有,莱尔德先生和他们那一伙人从山梁那边过来,走到我们这里.莱尔德的副手一见小鸟的脑袋给打掉了,马上变了颜色.他垂头丧气,你一看就知道他很感兴趣.
他说:"谁打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史蒂夫开了腔,还说得很坦然,仿佛理所当然似的,"克莱门斯干的."
副手说:"啊,了不起!小鸟有多远?"
史蒂夫说;"啊,不远......三十码左右."
副手说:"啊,了不起的枪法.命中率怎样?"
史蒂夫懒洋洋地说,"哦,大致是五发四中!"
我知道这小流氓在撒谎,不过我没吱声.副手说:
"啊,好惊人的枪法!我还以为他连个教堂都打不中哩!"
他猜得很精明,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他们说了声再会.副手把莱尔德带回家去,莱尔德的两条腿跌跌撞撞的.随后他亲笔写来一封信,不论什么条件,他都不同我决斗.
好,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由于偶然的机会才保住的.对于上苍的干预,我不知道小鸟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对这件事感到非常.非常.非常舒服......真是心满意足.后来我们发现,莱尔德先生曾经亲自创造了六发四中的记录.如果那次进行决斗的话,他准会叫我身上满是子弹窟窿,这就和我的原则不合了.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全镇传遍了一个新闻,说我下了挑战书,是史蒂夫带去的.这样一来,按照最新颁布的法律,我们就得每人在监牢里蹲两年.诺思州长自己并没有给我们传来什么口信,只是他的一个密友倒是确实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他说,我们最好还是搭第一班公共马车离开这个州.明天清早四点钟就有车出发.与此同时,将出动人马搜寻我们,不过不那么认真就是了.如果那一班公共马车出发以后,我们还在本州境内,我们就会成为新法律的第一批牺牲品.诺思法官急于希望给新法律找到牺牲品,他肯定会把我们关整整两年.他决不会为了讨好什么人而宽大我们.
这样,对我来说,内华达这地方就不再是个理想的地方了.因此,我们便呆在我们的住处不出去,整天谨慎小心......除了有一次史蒂夫到旅馆照料一下我的另一个主顾.他就是卡特勒先生.你看,在我执行主编职务期间,莱尔德先生并非是我试图改造的唯一的人.我向周围看了看,还选中了其他几个人,并通过热切的批评非难,激发了他们新的生活情趣......因此,当我放下主编这支笔的时候,人家欠我的债务有:该用马鞭抽打的四次,该与我决斗的两次.对于用马鞭抽打,我不大在意.这没有什么光彩,也不值得要人家还这个债.不过为了荣誉,应该对另一次决斗认真对待.卡特勒先生是卡森城人,他从旅馆派人来下了挑战书.史蒂夫前去安慰了他一番.史蒂夫体重只有九十五磅,不过他在全州闻名,都知道不论体重和拳法如何,总之凡是两条腿走路的都打不过他.史蒂夫是吉利斯家的人,而只要吉利斯家有一个出面,那就不是好惹的.卡特勒一见是史蒂夫担任我的副手,他的心就凉了半截.他渐渐平静下来,变得讲道理了,听得进人家的话了.史蒂夫限他十五分钟离开旅馆,半个钟头离开本镇,不然的话,后果由他自己负责.因此,这一场决斗顺利地过去了,因为卡特勒先生马上离开了本镇,到卡森城去,成了一个改邪归正的好人.
从这以后,我从未与决斗打过任何交道.我坚决反对决斗.我认为那是愚蠢的,也深知那是危险的,并且是作孽的.要是如今有人向我挑战,我会前去找那个人和和气气.不加计较地拉住他,把他引到一个僻静的去处,然后杀了他.可是,我对别人的决斗,一直是有很大兴趣的.人们总是对自己经历过的英勇事迹发生兴趣,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