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自传-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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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自传-25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晨访报》的会计室在楼下,美国造币厂监督处在二楼,布雷特.哈特是监督的私人秘书.编辑部和记者的住处在四楼,排字房在五楼,也就是顶楼.在斯密基.麦克格罗勒尔来了以后,而不是在这以前,我和布雷特.哈特在他办公室一起呆过不少时候.哈特当时正给《加利福尼亚报》写了不少东西......写"缩节本小说"和附在后面的小品文,而且还担任编辑.我记得是这样,我是投稿人.查尔斯.赫.韦布也是投稿人.还有普伦蒂斯.马尔福德.还有个叫做黑斯廷斯的年轻律师.他保证有一天会在文坛大献身手.查尔斯.沃伦.斯托达德是个投稿人.如今(一九○六年.......原编者注)仍为各家杂志所欢迎的安布罗斯.比尔斯,当时在旧金山某家报馆任职......也许是《黄金时代》.我们在一起混得不错......一起搞社交活动搞得很高兴.不过这是在斯密基.麦克格罗勒尔来协助我以后.在这以前,没有这个闲空.斯密基对我的帮助很大......共三十天.后来他陷入一场灾难之中.

  是造币厂监督斯韦因先生发现了布雷特.哈特.哈特是在五十年代来到加利福尼亚的.当时二十三四岁.他浪游到了怀里卡的露天矿营地.怀里卡这地方得了个怪名字......开头是急需一个名字的......那是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以后才得的.当时有个面包房,它有个招牌,还没有挂出去,不过已经油漆过了,正摊开来吹干,BAKERY这个词,除了B字外,都看得清,不过给倒过来了.有一个人读颠倒了,读成YREKA,以为这就是营地的名字.营地上的人对此很满意,就采用了这个名字.

  哈特在营地教了几个月的书.他还编辑了用以代替报纸的一家蹩脚周刊.他还在杰卡斯.古尔奇的小煤窑里呆过一阵(几年以后,我在那里呆过三个月).正是在怀里卡和杰卡斯.古尔奇,哈特学会了准确地观察加利福尼亚州的丛林地带的景物和一般乡间的景象......公共马车,马车夫,乘客,露天矿工的衣着和一般生活,赌徒和他们的女人等等,并像照相一般如实地写了下来.也正是在这些地方,他学到了他所不懂的有关开矿的知识,这些都不难观察,也学会了怎样使人读起来仿佛出自行家的手笔;也是在这些地方学到了怎样用矿工们古怪的方言迷住欧洲人和美国人......这种方言可说是天上地下从来没有人用过,只有哈特才发明了这种方言.在哈特以后,这种方言也就死去了,而这并未造成什么损失.不久,他到了旧金山.他的职业是排字工人,在《黄金时代》干活,每周十元钱.

  哈特是专干排字的,不过他设法把活干得轻快些,自愿给报纸写个稿子消遣消遣.主编兼发行人乔.劳伦斯从未见过哈特的手稿,因为根本就没有手稿.哈特一边在活字盘旁干活,一边在脑子里编出他的文学作品来,一边编一边排.《黄金时代》表面上以文学报纸自夸,不过它所登的文学作品是马马虎虎的东西,徒具文学的形式,认真起来算不得文学.造币厂监督斯韦因先生注意到了《黄金时代》的交响乐中冒出了一个新的音调......在乐队嘈杂声中浮起了一个清新有力的音调,可以听得出是音乐.他问乔.劳伦斯,这个演出者是谁,劳伦斯便告诉了他.斯韦因先生认为,让哈特在这样一个地方浪费青春,待遇如此菲薄,那是个耻辱.他就把他带走了,让他担任他的私人秘书,挣一份高薪,没有多少事要做.还对他说不妨本着自己的爱好干,发展自己的才能.哈特很乐意,于是就开始了他发展的道路.

  布雷特.哈特是我见到的最为有趣的人之一,也是我所见到的最没趣的人之一.他装模作样,不踏实,不真诚,还在衣着上常常表现出他的这些素质.他相当漂亮,尽管满脸是麻子.在他经济状况支付得起的时候......以及支付不起的时候......他的衣着总是比当时流行的时髦样式更先进一点.他总比当地社会上最讲究的人明显地更讲究那么一点儿.他对衣着很讲究.虽说衣着很显眼,可并没有一点点俗气,或者叫人看了不舒服.他的衣着总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特征,微妙得恰到好处,而就是这么一点特征,使得哈特和极端追求时髦的人有所不同.这往往见之于他的领带.领带往往是单一颜色的,色彩很鲜.也许往往是深红色的......在颚下仿佛一片火红,再不然就是靛蓝色的,又那么鲜,仿佛鲜艳的巴西蝴蝶正停在那里.哈特喜爱自我陶醉到了这个程度,甚至表现于神情举止和走路的步法上.他的神情举止是优雅的.从容的,他的步法是有点儿做作的,但对他来说又恰到好处,因为如果一点儿也不做作的话,便会和他这个人和他的衣着不协调了.

  他这个人缺乏诚实的气质.依我看,他是激动不起来的.因为我觉得,他对一切都很漠然.我看他的心只是个水泵,没有别的功能.我情不自禁地几乎要说,我确实知道它没有别的功能.在那些日子里,他在三层楼上当私人秘书,我是四层楼上憔悴困顿的记者,还有斯密基.麦克格罗勒尔在近旁幽灵般地荡来荡去,我是很熟悉他的.五年以后,在一八七○年他到东部来接受人家的聘请,担任芝加哥《湖边月刊》的主编.他横跨大陆的时候,真是无限风光,引起了全国的热潮,仿佛印度总督上任一般,或者如同哈利彗星不幸逝去七十五年以后重又出现一般.这些我也知道得很清楚.

  他后来横渡大洋去做领事,先在德国的克雷菲尔德,后来到格拉斯哥任领事,他在这以前的情况,我都很了解.他再也没有回到美国来.他在伦敦逝世的时候,他离开美国.离开妻子.女儿已有二十六年了.

  这就是布雷特.哈特其人.他从狄更斯那儿学来的感伤的文笔,能使人家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因而成了两个半球的农民普遍欢迎的佳作.有一回,他自我解嘲般笑嘻嘻地对我说,他已掌握了叫敏感的人流泪的技巧.意思是说,敏感人的眼泪贵如油,而他运气好,发掘到了.

  有一次为了接洽业务,哈特在哈特福德我家里住了两周,在这期间,他有一回对我说,他出名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他一度非常懊恼的一次偶然事件.他说,他写过《异教徒的中国人》,是写着玩玩的.写后扔到了字纸篓里.不久,《横贯大陆月刊》急需稿子,以便排满付印.他没有别的东西,就把《中国人》从字纸篓里找出来充数,寄了出去.我们大家都记得,文章引起了轰动,影响及于基督教国家的各个角落,哈特的名字,一周前还默默无闻,一周后便声名卓著,仿佛用巨笔把名字写到了天际.他把这名声看做一场灾难,因为他已经在着手写《咆哮营的幸运儿》.那是一部高级的文学作品.他一直热切希望,能凭了这个在世人眼中出人头地.

  《异教徒的中国人》的确妨碍了这个梦想的实现,不过时间不长.不久,《咆哮营的幸运儿》.《田纳西州的伙计》以及巧妙地模仿狄更斯的其他一些作品,带来了更高雅的光荣.在旧金山时代,当他被人赞美为成功地模仿狄更斯的作家时,他绝没有引以为羞.他是以此为骄傲的.我曾亲自听到他说,他是全美国模仿狄更斯最成功的一个人.这句话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是,在当时的美国,有很多人在野心勃勃地.毫不掩饰地模仿狄更斯.他的长篇小说《加布里埃尔.康罗伊》的风格非常像狄更斯,简直好像是狄更斯亲笔写的.

  在我们年轻的时代,我们不可能逃避人生,这真是不幸.三十六年前,布雷特.哈特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物,满载着荣誉动身往东部去的时候,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他一生中最值得尊重的时光已经过去.他一生中最值得他自己尊重的时光已经过去.他正进入一个悲惨的阶段,充满了贫困.债务.屈辱.羞耻.受气.辛酸以及誉满全球,而这样的名望必然常常引起他的厌恶,因为这使他的贫困以及性格中不体面的方面愈加突出,即使采用任何艺术的力量来掩盖也掩盖不了.

  他是个快乐的布雷特.哈特,一个心满意足的布雷特.哈特,一个雄心勃勃的布雷特.哈特,一个满怀希望的布雷特.哈特,一个开朗的.高高兴兴的.笑呵呵的布雷特.哈特,一个风华正茂生气勃勃的布雷特.哈特.这样一个布雷特.哈特在旧金山死去了.那就是横跨大陆显赫一时的布雷特.哈特的尸体.他拒绝前往芝加哥参加一次宴会,因为它违反了一项礼节......没有派马车去接.他在《湖边月刊》不幸垮台以后,丢下了宏伟的计划,踏上了东去的旅程.他同意为了每年一万元的收入在一年中为《大西洋月刊》绞尽脑汁......在当年这是一笔巨款了......却没有为这笔巨额收入提供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而是一年还不到,便收下了这笔钱,把钱花个光,然后开始他那个向男人借债,靠女人活命的惨淡.窘困,虽生犹死的生活,直到走进坟墓才算了结.

  当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刚到太平洋沿岸,到处转悠找黄油面包吃的时候,他曾有过一次奇异的经历.他跟我讲过他早年的某些遭遇.在怀里卡充满活力的挖掘金矿营地,他一度教过书,同时给一对排字工匠办的小小周报担任编辑,这样搞点儿外快.

  作为编辑,他需得看校样.有一次,校样有一处错误.错误出在过去年代里的讣告这一栏内.当我们还是个软心肠.多情善感的民族的时候,这个讣告栏曾是普遍流行于美国各地的风尚.讣告占半栏的地位,是按照格式写的.也就是说,用的是最高级的词......笔者试图用最高级的词,来颂扬死者汤普森太太,高度赞美她的美德,于是写下了溢美之词,最后按照老一套的格式,照例说一句:"我们的损失是她永恒的收益."

  哈特发现校样上有这样的评价:"即使在怀里卡,她的贞节(Chastity)也是很突出的."当然,这是"仁慈"(Charity)这个字排错了.不过,哈特没有想到这个.他知道是排字工人排错了字.他也知道一查原稿,便会弄清楚的.因此,他按照校稿的规矩,照例用笔标明了务须查对原稿.这是极简单的事,花不了他多少时间.他在"贞节"这个字下面划了一道黑线,边上加了个问号,用括号括了起来.意思无非是说,"这个字有问题,请查一下原稿,改过来."可是另有一条校稿的规则他却疏忽了.这条规则是:一个字如果强调不够,必须在这个字下面划一条线,这样,排字工人就得用斜体字排.

  哈特第二天早上拿起报纸,对讣告栏只是随便看了一眼.然后他牵了一只没有人照看的骡子,骑着跑出了镇.他心里很清楚,不多一会儿,那位鳏夫一定会带着枪找来的.在那个讣告栏里,由于玩忽职守造成的那段评价的话变成了这样:"即使在怀里卡,她的贞节也是很突出的(?)"......这样一来,讣告变成了挖苦.这有多糟,并且时机又多么不合适!

  最近我接到了汤姆.菲奇的来信,信中有一句话使我想起了哈特的另一次遭遇.汤姆.菲奇就是在决斗中被乔.古德曼打瘸了的那个人......他还活着,虽然他住在亚利桑那.在地球各处逛荡了多少年以后,菲奇还是回到了他早年所钟爱的地方:沙漠.山艾树和长耳兔.这些东西以及当地土著居民古老的风尚,使他精神振奋,青春焕发.那些友好的人拍拍他的肩膀,直呼他的名字......是啊,且不管人家叫他什么名字,你听来也许不顺耳,可是菲奇觉得心里舒坦.他懂它的深刻含意;他理解名字背后的一片深情,因此对他的精神来说,这是音乐,他满怀感激的心情.

  《咆哮营的幸运儿》问世的时候,哈特马上出了名.人人在讲他的名字,都在夸他.有一回,他去萨克拉门托.他上岸的时候,忘掉了预定回去的铺位.下午晚些时候,他来到码头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太疏忽了.很明显,几乎萨克拉门托全镇的人都想到旧金山去:从票房沿着跳板,经过堤岸,一直到街上,排着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

  哈特只有一个希望.在戏院.剧场.汽艇和轮船上,往往有五六个好位置留给到得迟的著名人士.如果他能把他的名片偷偷塞给卖票员的话,也许,靠了他的名字能搞到一个保留着的铺位.因此,他就沿着长长的行列一步步往前移动,最后和一个山里来的彪形大汉矿工肩挨着肩.此人腰佩手枪,头戴垂边帽,遮住了这位冒险家络腮胡子的脸.身上穿着的衣服,从下巴颏到靴子尖,星星点点满是泥巴.队伍在售票处窗口慢慢移动,每个人都听到这样命中注定了的回答:"没有铺位了,连统舱都挤得满满的了."哈特把名片递进去的时候,售票员正在朝魁梧的大汉,也就是那个矿工说这样的话.售票员一见名片便叫了起来,一边把钥匙递给他:"啊,布雷特.哈特先生,见到你很高兴,先生!特等舱全给你一个人用,先生."

  没有找到床位的矿工朝哈特瞪了一眼,使得周围的气氛顿时阴沉下来,这位作家吓得手发抖,手中的钥匙和系在钥匙上的木牌嗒嗒作响.接着,他从矿工眼前消失不见了.他想躲到救生艇以及上层甲板上这类东西的后面,躲开矿工,以保个平安.可是,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矿工很快便出现在那里,正在到处张望,他一逼近,哈特便转移一个躲藏的地方.这样有半个钟头没有出差错,可是后来终于出了事.哈特估计错了.他从一只救生艇后面小心地爬出来,却面对面撞上了矿工!他知道情况不妙,千钧一发,但是再逃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直挺挺站在那里,等待末日来临.那位矿工严肃地说:"你是布雷特.哈特么?"

  哈特有气无力地承认了.

  "你写了《咆哮营的幸运儿》么?"

  哈特再一次作了供认.

  "真的么?"

  "是的."......声音像蚊子叫.

  矿工突然喊了起来,既热烈,又深情.

  "他......的!把手伸出来!"他的巨掌紧紧握住了哈特的手,使劲地用力.

  汤姆.菲奇懂得使用这个表示欢迎以及爱慕之情的话.只要去掉尘土,这话是妙不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