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自传-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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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自传-28

  我从"矿穴"回到了旧金山,一度给弗吉尼亚《企业报》写些通讯,然后由萨克拉门托《工会报》派往夏威夷群岛写点关于糖业的东西.我在檀香山的时候,"大黄蜂"号快轮(中途起火)上的幸存者运到了.他们在一条小船上走了四十三天,食品只够十天用的.经过这番经历,瘦得只剩皮包骨了.我整天整夜地干,写出了一个完整详尽的报道,扔上了刚解缆的一条双桅纵帆船.这是发往加利福尼亚的唯一一篇详情报道.《工会报》给了我比一般报酬高出十倍的钱.

  四五个月以后,我回到加利福尼亚,发现自己已成了太平洋沿岸最著名的老实人.几家戏院的主人托马斯.麦圭尔说,如今是我发迹的大好时机......要趁热打铁......冲进演讲的阵地!我就这么干了.我宣布要就夏威夷群岛的事做一次报告.广告上最后一句话是:"门票一元,七时半开门,八时开始势将出现麻烦."多么灵验的预言.麻烦的确在八时开始了.我发现面前只有一个听众.我吓得从头到脚几乎都瘫软了.这样持续了两分钟,真比死去还要难受.关于这件事的记忆是永远磨灭不了的,但是这事也有其积极的方面,因为从此以后,我面对听众再也不怯场了.

  在幽默的领域里,重复的威力是很大的.几乎任何一个用词确切一成不变的习惯用语,只要每隔一段时间郑重其事地重复它五六次,最后总是会逗得人家忍不住笑起来.四十年前,我在旧金山第二次试图作讲演时,曾有意识地证实这个道理.我第一次这样的讲演取得了成功,我很满意.然后,我准备作第二次讲演,但又有点儿怕,因为开头十五分钟并不幽默.我觉得有必要开头就让全场笑一下.这样一开始,就能和全场听众感情融洽起来,而不是听任场上逐渐凝聚起一种吹毛求疵的情绪.要是那样的话,结果就太糟糕了.我心里有了这个谱,便定下了一个方案,其大胆的程度,使我如今回忆起来,还觉得稀奇,我当初怎么竟有勇气这么坚持下来.五六年来,旧金山给一件十分无聊.索然无味而又刹不住的趣闻害苦了,因为大家早已听腻了......腻透了.当时,仿佛不把这个发霉的趣闻给人家讲一讲,做人就没有了意义一般.我就决心在演讲时从这里开始讲起,并且一再加以重复,直到仅仅这样重复一下,便能够征服全场,引得他们发笑为止.这段趣闻写在我的一本书上.

  在场的有一千五百人.由于我在一家报纸当了相当长时间的记者,他们之中有几百人我是认识的.他们喜欢我,他们不得不这样.他们佩服我.我知道,要是我捡起这件叫人讨厌的趣闻,并且那神气仿佛当作什么新奇的好事,那他们一定会难过,会失望,会从心底里感到难受.我开头描绘了一段我在横贯大陆的公共马车上第一天的遭遇,然后说:

  "第二天,在大草原上,在一家小小的驿站上,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高高兴兴地随便闲聊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爱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最可笑的事.霍勒斯.格里利(霍勒斯.格里利(1812—1872),著名新闻记者,政论家,反奴运动领袖之一.)有一次经过这条路.他离开卡森城的时候,对马车夫汉克.蒙克说,他约定了要在普拉塞维尔作一次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挥起鞭子,车子开动了,走得飞快.马车一跳一蹦地往前猛赶,把霍勒斯上衣的钮扣全都颠掉了.到后来,他的脑袋穿透了马车的顶篷.他就向汉克.蒙克大声叫唤,请他赶得稳当一些......说他不像刚才说的那么急了.可是汉克.蒙克说,霍勒斯,你坐好,我会及时把你送到!......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及时赶到了,可是他啊,给搞成了什么样子啊!,"

  我的声音很单调,讲得无声无色,没有强调哪一个字,讲得万分枯燥与无聊.然后我停了一下,显得自己非常得意,仿佛正期待着激起一阵笑声.当然没有什么笑声.也没有什么类似笑声的迹象.有的只是一片沉寂.举目望去,只见那一张张脸的海洋,看上去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有些人露出了受到侮辱的神色;有的显得很反感;而我的朋友们和熟人,则仿佛替我害羞;全场如一个整体,看上去好像服了呕吐剂.

  我装得很窘,并且装得很像.有一阵子,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抚弄着双手,像是无声地求告听众们可怜我.有很多人确实可怜我......这我看得出来.但是我也看出了另一些人显出要闹事的样子.我马上开始又讲起来,结结巴巴地补充讲了些横贯大陆之行中的一些琐事.然后又引向那段趣闻,那神气好像自己认识到第一回没有讲好,第二次讲究点演讲的艺术,全场准包会爱听似的.场上看出了我正引向那段趣闻,愤懑的情绪十分明显.这时,我说:

  "我们刚离开普拉特河上的朱勒斯堡,我跟马车夫坐在一起,他说,'你要是爱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最可爱的事.霍勒斯.格里利有一次经过这条路.他离开卡森城的时候,对马车夫汉克.蒙克说,他约定了要在普拉塞维尔作一次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挥起鞭子,马车开动了,走得飞快.马车一跳一蹦地往前猛赶,把霍勒斯上衣的钮扣全都颠掉了.到后来,他的脑袋穿透了马车的顶篷,他就向汉克.蒙克大声叫唤,请他赶得稳当些......说他不像刚才说的那么急了.可是汉克.蒙克说,霍勒斯,你坐好,我会及时把你送到!......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及时赶到了,可是他啊,给搞成了什么样子啊!,"

  我又停下来,踌躇满志地张望着,可是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全场死一般寂静,像一座坟墓.我又一次显得很窘.我又一次抚弄双手.我装做要哭的样子.在沉默了一阵子以后,我又一次捡起了横贯大陆之行,再一次结结巴巴地讲下去......接着又逐步引向那段趣闻.场子里显得非常不耐烦了.但是我还是讲下去,始终装成确信的样子,仿佛有点儿什么神秘莫测的理由,使得人们看不出来这个趣闻有多么滑稽,而如果能想方设法把故事讲讲好,人们是一定会看出来的,因此我非得再讲一次不可.我说:

  "一两天之后,我们在叉路口搭了一个丹佛人,他非常高兴地谈了一会儿.接着他说,'你要是爱听的话,我给你讲一件最可笑的事.霍勒斯.格里利有一次经过这条路.他离开卡森城的时候,对马车夫汉克.蒙克说,他约定了要在普拉塞维尔作一次演讲,急着要赶路.汉克.蒙克挥起鞭子,马车开动了,走得飞快.马车一跳一蹦地往前猛赶,把霍勒斯上衣的钮扣全都颠掉了.到后来,他的脑袋穿透了马车的顶篷.他就向汉克.蒙克大声叫唤,请他赶得稳当一些......说他不像刚才说的那么急了.可是汉克.蒙克说,霍勒斯,你坐坐好.我会及时把你送到!......你们也敢打赌,他当然及时赶到了,可是他啊,给搞成了什么样子啊!,"

  突然之间,前排的人看出了道道,就哄笑起来.笑声往后传,往后传,往后转,一直传到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往前传,然后再往后传.一分钟之后,全场笑声雷动,仿佛暴风雨一般.

  这笑声对我来说真是福音,因为我委实快筋疲力尽了.我又累,又担心,差点儿以为我得一晚上站在那里,不停地讲这个趣事,才能叫这些人明白我这是在讲一段巧妙的讽刺小品.我确信,我应该坚持下去,继续不断地把这段趣闻讲给他们听,直到把他们压倒为止.我抱着一个坚强不屈的信念,一再沉闷地重复这段话,最终一定能打动他们.

  好多年以后,在纽约的奇克林大厦要举行一次作家朗诵会.我想,不妨把这段趣闻再试一试,看看对于完全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听众,重复地讲有没有效.而如果有效的话,就只能是他们从重复中发现了什么好玩之处.因为故事本身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以激发人们的幽默感的地方,除非他是个白痴.我坐在主席台上,旁边是詹姆斯.拉塞尔.洛厄尔(詹姆斯.拉塞尔.洛厄尔(1819—1891),美国作家,外交家.),他问我打算谈些什么.我说,我准备以沉闷.单调的声音讲一段简短的.完全不着边际的趣闻,而我的全部表演便在这里面了.他说:"这个想法很怪.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我说:"只是一笑罢了.我要听众笑一笑."

  他说:"当然是这样......那是你的本行嘛.他们要你让他们笑.不过以沉闷.单调的声音讲一个无聊的.不着边际的趣闻,能叫他们笑么?"

  "能的,"我说,"他们会笑."

  洛厄尔说:"我看你是个危险的伙伴.我得移到主席台的另一头去,躲开好汉们."

  轮到我讲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把多少年前在旧金山表演过的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而且讲得极严肃.极沉闷.这是我饱经沧桑的一生中要命的一次考验.场上毫无反应,直到我把这个乏味的趣闻用一字未改的原话讲了五遍之久,然后场上仿佛领会到了妙处,以热烈欢迎的轰鸣声,打破了那令人心碎的沉默.我又活过来了,这正合我的需要.因为要是让我再讲四遍,我就得送命了......不过,要是有人扶着我,我还是能再讲四遍的.全场轰动的掌声持续了一两分钟.听到这些声音,真叫人欣慰.幸福.

  洛厄尔先生热烈地握住我的手,他说:

  "马克,这真是技巧的胜利!也是勇气的胜利!要是我啊,我宁愿抱着决死的希望,像一个军人那样甘冒血战而死的可能,不愿重复这样的表演."

  他说,在前四次重复讲的时候,场子里一片沉默.庄重与恍惚,他真是替我急得要死.他说,他以前从没有为人家这么难受过,简直全身发冷,冷透到脊梁背.等到第五次重复轰动全场的时候,才谢天谢地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