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谢谢啦。总是承蒙惠赠,真是不敢当。”
马琴边看画、边喃喃致谢。因为不知怎的,他那还没完成的工作,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华山呢,好像也依然在想着自己的画。
“每逢看到古人的画,我老是想,怎么画得这么出色。不论木石还是人物,都画得惟妙惟肖,而且把古人的心情表达得活灵活现。这一点可实在了不起。相形之下,我连孩子都不如。”
“古人说过:后生可畏。”马琴用妒忌的心情瞥着老是想着自己的画的华山,难得地说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后生当然也是可畏的。但是我们仅仅是夹在古人和后人之间,一动也不能动,一个劲儿地被推着往前走。倒也不光我们是这样。古人也是这样,后生大概也是如此。”
“你说得对,要是不前进,马上就会给推倒了。这么说来,哪怕一步也好,要紧的是研究一下怎样前进。”
“对,这比什么都要紧。”
主人和客人被自己的话所感动,沉默了片刻,倾听着划破秋日的肃穆传来的响动儿。
不久,华山把话题一转,问道:“《八犬传》依然进行得很顺利吗?”
“不,总是迟迟不见进展,真没办法。从这一点来说,似乎也赶不上古人。”
“你老人家说这样的话,可不好办啊。”
“说到不好办,我比谁都感到不好办。可是无论如何也得尽自己的力量去写。所以,最近我打定主意和《八犬传》拼了。”马琴说到这里,泛着羞愧的神色苦笑了一下。“心里想,左不过是戏作罢了。可是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的画也是一样的。既然开了个头,我也打算尽力画下去。”
“咱俩都把命拼了。”
两个人朗笑起来。笑声中却蕴含着只有他俩才能觉察到的一抹寂寥。同时,这种寂寥又使主客双方都感到强烈的兴奋。
这次轮到马琴改变话题了:“可是,绘画是值得羡慕的。不会受到官方的谴责,这比什么都强。”
十二
“那倒不会……不过,你老人家写东西,也用不着担心这一点吧。”
“哪里的话,这种事多着呢!”马琴举了个实际例子来说明检查官的书籍检查粗暴到了极点。他写的小说有一段描写官员受贿,检查官就命令他改写。
他又议论道:“检查官越是吹毛求疵,越露马脚,多有意思。由于他们接受贿赂,就不愿意人家写贿赂的事,硬让你改掉。而且,正因为他们自己一来就动下流念头,不论什么书,只要写了男女之情,马上就说是诲淫的作品。而且还认为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作者要高,简直令人耻笑。这就好比是猴儿照镜子,因为自己太低级了,气得龇牙咧嘴。”
由于马琴那么起劲地打着比喻讲着,华山不禁失笑。他说:“这种情况恐怕多得很。可是,即使被迫改写,也不会丢你老人家的脸。不论检查官怎么说,伟大的著作也必然是有它的价值的。”
“但是蛮不讲理的事太多了。对了,有一次,只因为我写了一段往监狱里送吃的穿的,也给删掉了五六行。”
马琴本人边这么说着,边和华山一道哧哧笑起来。
“但是,再过五十年一百年,检查官就没有了,只有《八犬传》还留传于世。”
“不管《八犬传》能不能留传下去,我总觉得,任何时候都会有检查官的。”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
“不,即使检查官没有了,检查官这样的人可什么时代都没断过。你要是认为焚书坑儒只是从前才有过,那就大错特错了。”
“近来你老人家净说泄气话。”
“不是我泄气,而是检查官们横行跋扈的世道,让我泄气的啊。”
“那你就更加起劲地搞创作好了。”
“总之,只好如此吧。”
“咱们都把命拼了吧。”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笑。不仅没笑,马琴还绷了一下脸,看了看华山,华山这句像是开玩笑的话,竟是如此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