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我亮出本尽管没有多少创意但毕竟是自己写的书,也无非是想刺激一下老康,或许能唤回他当年追求理想的热情,重新振奋起来,干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我始终认为老康是块做学问的料,不应该整日沉溺于弄权术捞实惠之中,实在太不应该。
老康接过我的书,随手翻看了一眼我在扉页上题写的文字,脸上微微泛红,两句赞美之词也脱口而出:“很好,很好。不简单,不简单。”我相信这样一句话:能使一个人脸红,便是让他创造奇迹的开始。我打算以此为契机,再来一番劝说,令老康彻底回心转意。然而,我忘记了老康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决不会轻意否认自己所作所为。故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做了这么多新家具,惟独缺少个书柜。”老康举起我的书,晃了晃,又说,“老同学,现在都什么世道了,谁还看书呀!”这回轮到我听完老康的话由不得一愣了,岂止发愣,甚而打了个激灵。我一时还拿不准刚才自己的举动是不是伤害了老康的自尊心,但老康的这句话肯定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既然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既然谈及的又是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我就没必要用沉默来虚与委蛇。于是,我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句:“读书无用的观点,‘文革’中流行过;商品经济大潮涌来时,它又如同沉渣一样泛起过,甚至今天也常有人说起。只是,我不——应——该——从你口中听到!”我本想多说几句,一看见老康脸上已经憋得通红,而且像个自知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掉过了头,就不忍再说了。接下来是足足三分钟的沉默。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套用了当年老康向我传授写论文秘诀时的一句话,说:“也许,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老康仍然不做声。幸亏林虹此时把吃火锅的一应美味佳肴和佐料都准备停当,招呼我们过去吃饭,才算结束了这种令人难堪的尴尬。吃饭时,林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装修时的辛苦,装修的费用,装修的经验和教训……老康只是劝我喝酒,一杯接一杯,不多说话。我知道老康的那点酒量(不大),便表示红酒有后劲,不想多喝。老康不再劝我,自己又灌了几杯,很快就不胜酒力了。老康总算开口说话了,尽管说出的话已经不够连贯,带了几分醉意。
“老同学,平心而论,我也想做个书柜,我何尝不想做个书柜呢?也——想!”老康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可她没给我做,她多做了个衣柜,衣柜……我责怪过她,我真的责怪过她……后来一想,没做就没做吧,没做也好。做了又怎么样?做了也是摆样子。等于给书籍修了个坟墓,修了个华丽的坟墓把它们葬在那里……从这个角度来看,书柜和火葬场放骨灰盒的柜子有何不同?一个鸟样!一个……”“我看你是喝醉了!”林虹插进来了,说,“你根本没酒量,喝上两杯连舌头都短了,说出话来着三不着两,胡扯到哪儿去了。”我倒觉得老康扯出了点味儿。若不是被深切的痛苦折磨了多时,他是不会想出如此精彩的比喻。亏他想得出来。
“你——不懂,别乱多嘴!”老康冲林虹把手一挥,继续对我又说,“因此,没做书柜也好,眼不见心不乱……其实,我这些年心里一直挺乱,怎么能不乱呢?我也不想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我本打算用装修来改变一下环境,或许能……没承想,不行。装修更是添乱!喝,再干一杯!”“别喝啦!”林虹说,“装修怎么也成了添乱?真是越说越离谱儿了!”“装修绝对不错。”我环视了一眼漂亮的屋子,又说,“有条件就要装修。中国人有个传统,叫做‘富润屋’嘛!”“这么说你是‘德润身’喽。”老康听了我的话,显然不高兴了,不咸不淡地反问一句。
我意识到自己也喝多了。否则,不会再去刺激老康那颗本已苦涩的心。我赶紧转移话题,说:“其实,人总是受到来自理想和物质享受两方面的诱惑,但又很难兼而有之。于是,人们在追求一个的同时,又会因为错过另一个而产生失落感。这就造成了人的永恒的痛苦。有时,人还会在两者之间举棋不定,摇摇摆摆,如同走钢丝一般,惶惶然……”喝了酒,我看到什么东西都发飘,再一比划走钢丝的动作,眼中的景物越发摇晃得厉害了。老康见了我的样子微微一笑,他肯定有同感。他也摇晃着身子,说:“我倒有一种坐在船上的感觉,这就使我又想起了老渔夫桑提亚哥……我想,那个在大海里孤身和鲨鱼搏斗的老头儿,肯定也动摇过,肯定也受到了舍财却病、远离危险之类念头的诱惑,肯定也想过放弃那条大马林鱼,肯定……但是,海明威没写,没多写,没详细写。”我说:“你正在替他补写。只不过不是用笔。不——是么?”老康提出要和我握一下手,然后说:“老同学,咱俩一定再干一杯。”林虹对我们这些醉话和醉态早就不耐烦了,不停地嘟囔:“怎么又扯到打鱼上去了?真是喝醉啦!”我放下酒杯,说:“对,是打鱼。我已经从老康的肺腑间听到了隐隐的海涛声……”林虹确信我俩完全醉了,起身去厨房,随即传来稀里哗啦收拾餐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