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沙哑的、有节奏的声音,唱片到头了。老师过去把唱片掉了个面,宁静、舒缓、圣洁的旋律充满了整个画室。我听出来,这是《圣母颂》。他站在唱机旁对我笑了笑,就像一个大人对一个小姑娘那样。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老师,我走了。”“再见!”他亲切地说。
走出很远,我才敢回头看一眼。夕阳宁静地照在画室的小窗上,窗口被牵牛花藤蔓密密地缠绕和包围着,我深深地看一眼那开放着的淡紫色的牵牛花,心里宁静得像刚刚从甜睡中醒来一样。空气的每个分子都在唱着那宁静圣洁的旋律,心也在和它们共鸣着。人的一辈子总有一点值得深深记在心里的东西,即使成了老太婆老头儿都不会忘记。我心想,我是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宁静的傍晚,宁静的晚霞,宁静的牵牛花和那《圣母颂》了。
我发现自己突然变了,变得又开朗又自信。我常常大声地笑,大声地唱歌。罗婵总是用研究的目光看着我。我再也不怕她的目光了。我整个心地是干干净净的,干净得如同冬天第一场雪下过以后的田野。
我那幅画像在一次美展中展出了,美术老师给我两张票,让我请爸爸妈妈去看画展。我把票留下了。爸爸不在家。我不会请妈妈去的。看到我的画像,她会发疯的,会以为她的宝贝女儿被什么人勾引了欺骗了污辱了。她的联想是很丰富的。
我的画像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它应该属于一个宁静的角落。我久久地看着画面上的自己。那修长的脖子,线条柔和的胸部,还有那淡淡的、柔软的黄裙子,使我心里充满了温情充满了感动充满了焦虑不安。我怕我以后再不会像那一天那一刻那样地完美那样地纯洁了。
我的头发又感觉到一种我熟悉的气息。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我的老师来了:“老师,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真有点舍不得。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可以把它交给你爸爸妈妈保存。等以后,你可以把它送给你最爱的人。”
送给谁?送给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高高的个子,温柔的眼睛。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够遇到他。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存在的。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这幅像,他会久久地看着,对我说:“你真漂亮。”那时,我会很甜蜜很温情地想起我的老师和我曾经拥有的那样一个宁静的傍晚。
过了很久。有一天,美术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小画室:“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神情有几分局促,“是这样的,有一个华侨,看中了你的画像,几次三番地找我,说要买下来,不管多高的价格都行。”
“老师,您答应过的!”我觉得自己无力得像一个小孩子。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告诉他。可他是个收藏家,在东南亚一带很有名……”
“你给他了?”
他沉默着。
“你收下他的钱了?”
他仍然沉默着。
我也沉默了。我慢慢地转过身,离开他的画室。“也许,我可以给你重画一幅。”他的声音在低低地追着我。“不,不用了,老师。”我淡淡地说。
仍然是一个静静的傍晚,缠绕在窗口的牵牛花已经开始凋谢了。毕竟不是那个傍晚了。
一个穿黄连衣裙的少女最后一次去看她自己的画像。她从那幅画前走过,却没有停下脚步。画面上的少女柔和、优雅地亭亭玉立着。她的脚下挂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已售出”。少女走了过去,连头都没有回。
少女走出美术馆。阳光很明媚地照在她淡黄色的裙裾上。悬铃木在她身上投下温柔的阴影。空气中充满了夏天的气息。这儿那儿飘闪着一片片明亮柔和的黄色。今年流行黄裙子。有一个时装杂志这么说。可少女却再不会穿她的黄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