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大学毕业,爸爸去沈阳火车站接我。从浪漫的校园里,从光辉的名著里,从对姑娘们的暗恋里,我又回到了破败的铁西区,几口人拥挤在一起的小平房。爸爸抱怨当初我不听他的话,学文学,结果工作也找不到。于是,他带着我去给校长送礼。这时,我看到他卑微的另一面,见了宛若知识分子的校长,点头哈腰,大气也不敢喘,把装了1000元的信封和酒塞入人手里,拉起我,诚惶诚恐地走了。回家,还念叨着,校长是辽宁大学毕业的。后来,中间人告诉我们,没戏。我爸爸毕竟是工人阶级,有觉悟,一听不好使,就去校长家,把钱要了回来。
对于家乡的失望,让我们越走越远,然而父母老了,他们只能在身后,踉跄着唠叨些盼望和祝福。BP机出来了,手机出来了,电脑出来了,他们无视这一切,还专注地天天看着电视,用座机给远方的儿子打长途电话,害怕电话费昂贵,又匆匆地挂断。有一年,我在异乡,接到了爸爸的一封来信,他很当真地告诉我,知道我在写文章,他想提供给我一个故事。说我们老家,山上本来有一大片果园,最近都被人砍了。故事完了,他问我,这件事能写成一篇好文章吗?
还有一次,爸爸来电话,说身体不好,让我赶快回一趟家。等我回家一看,他啥事也没有。他神秘地告诉我,给我找了个媳妇,马上要见面。原来,我家出租了一间房给一个在澡堂里工作的姑娘,不久前,她妹妹从老家来了,也想进澡堂上班。我爸就动了心,偏要撮合一下,那姑娘碍于住在我家,不好推辞,就说先见见面。这下,我爸当真了,千里迢迢,把我召回。
我说,我没兴趣,他就瞪眼了,那你还想找个大学生呀?怕他生气,我只能答应见见,小姑娘刚从澡堂下班,就过来了,房间里就我们俩,她问我,在北京干啥,我说,卖唱。她说,那有空去北京找你,那边的澡堂子怎么样?我不知道她具体想知道的是啥,就囫囵着说,大概水很热。
我也是看过加缪的人了,也是听过的人了,咋还落到这么尴尬的境地?
这事情以后,我是发着狠逃离家乡的,如果没国境线拦着,我能一口气跑到南极。
2000年以后,爸爸有一次搬钢板把腰扭了,于是,提前退休。他脾气不好,不愿意去公园跟老头老太太聊天下棋,天天闷在家里,躺床上抽烟看电视。结果,得了脑血栓,一次,在外面摔倒了,周围人不敢去扶,有人拿来被子盖在他身上,直到有邻居告诉妈妈才被抬回来。从此,他走路要扶着墙,小步小步地挪。每次,我和妹妹回家,要走的时候,他都会呜呜地哭一场。这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他,浑身充满了力气的铁西区强悍的棒工人,拍着桌子,酒杯哐啷哐啷地响。他放出豪言:你们长大了,都得给我滚蛋,我谁也不想,谁也不靠!
现如今,妈妈说,我们就拿他当做个小孩。这个小孩耳朵有点聋,说话不清楚,颤颤巍巍地站在家门口,盼望着我和妹妹这两个在外奔波的大人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