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很后来很后来,我们拉锯着、撕扯着。他斤斤计较不厌其烦地叫我减肥,叫我穿高跟鞋,满屋子追着我叫我一定要穿内衣,比妈妈关心我的妆容多百倍,我一步一步后退妥协。最后,我终于发现,这个给予我生命的男人,残酷地给我上了第一课,使我认知,确乎世间男子便是如此庸俗而肤浅地看待女人,没有侥幸,没有例外。而我,只要一点点改变,就可以使他们觉得悦目顺眼。我终于可以使父亲满意了的时候,也可以使大多数男人满意了。
可是,在我心底,多么多么希望,他会对我说:“你是我最最美丽的小姑娘、小天使,无论怎么打扮,或者不打扮,你都是最可爱的!”我多么希望,他能这样来宠爱我啊!
在我18岁之前,我和父亲没有交流。日常的对话,都只是事务对白。这在普通家庭中极其普遍。直到我考上了大学的那个夏天。我在高中的成绩烂透;出乎所有人意料,高考竟考了第一名。一整个夏天,家里都在大宴宾客,吃得我倒尽胃口。一个晚上,请的是我们四川的老乡,爸爸罕见的失控,喝醉了,烂醉。他对着我喃喃地,毫不掩饰地说了又说,说了又说:“我们这些老乡的孩子里,就数你最有出息!”他像一个傻透了的老男人一样,口齿不清。
生平第一次,那种自豪席卷了我,我坐在那里,却觉得身体升腾得很高很高。我猛然觉得,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是多么重视他对我的评价,我多么介意他对我的漠视,多么多么希望他能以我为荣,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直努力和叛逆,不过都是为了能得到他的肯定,得不到肯定,那么,只得到注意也可以。
他终于开始正视我了。小时候,我是那个被他抱得高高的小女孩,对视着他的眼睛,后来,我一直想跳高一点,让他看到我,可是他并不,现在,我终于长得足够高了。
我们开始对话、和解、心平气和有商有量。送我去念大学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宾馆里,我和爸爸长谈到夜里3点钟。无所不谈,真正的成人那样的对话。此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会征求我的意见。我的私事,也不再干涉。他甚至可以和我的小男朋友喝上一盅。
在我20岁那年,书读不下去了。在电话里,费力地向妈妈曲折表达这个意愿:我不想继续读下去了。一向以为最能理解我的妈妈,却带着她家庭妇女胆小和保守的本色,恐慌地拒绝我、安慰我,叫我忍耐到大学毕业再说。“五一”回家,这个念头没有淡,我打算寻个机会和父亲长谈一次,就像以前无数次他找我谈话一样。一天晚饭后,他却突然叫住我,非常轻描淡写地跟我说:“我想你的书还是不要念了,去北京吧。”
父亲——用他工人阶级朴素的智慧决定,不能继续吃亏,要另寻出路。他比我预料的远远要大胆得多。他说学位和学历都不算什么,学到东西才是真的。他的筹划和远见都使我目瞪口呆,我一言不发听从他的安排,好似又重回那个伏在他膝下玩耍的小女孩,眼光带着崇拜。只要托付给他,什么都不用怕。
就在那个时候,我跟我自己说,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使他对我不失望。为了这个愿望,我什么都可以做。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突然变得不叛逆了,变得无比的听话乖巧。我发现其实很多时候大人都是对的,一味反对无益,他们亦不是没有头脑,或许世界在变,他们显得落伍和弱小,可是,有时那老一套,确实是很管用的。我知道我这就是长大了。
我突然记起小时候妈妈不在,爸爸笨拙地给我梳头、洗头,那一双舒服的大手。考体育要锻炼,每日陪我长跑,回来给我按摩。第一笔大额稿费给他买了一件卡其色衬衫,妈妈严厉指责我浪费钱,那衬衫料子不好,我委屈地哭,爸爸无言安慰我,抚摸我的头。奔忙在那间小小的饭店,扛着煤气罐,50岁了他那脊背开始佝偻。
爸爸,爸爸。
我开始哭起来。
这世上我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去爱的男人啊。
吴淡如的小说里,一个女人爱了一个男人三生三世都不得善终,最后一次转世,她决定做他的女儿。父亲,我想,我就是你亏欠了三生的冤孽。
而你,就是我永世不变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