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弟弟读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和他在另一间屋里嘀咕了半天。送他们走的时候,他的脸色很难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向我和弟弟道出了原委。原来那两个人是从东北过来的,是生父派来的人。生父再婚后,女方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孩儿。这次他们费尽周折、四处打听,赶来鲁西北这个穷山村,就是想要回弟弟。
我们一家三口商量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弟弟主张让我到生父那边。弟弟说,女孩子在农村没有什么出路,好歹生父那边在县城,又是干部家庭,给我安排个出路没问题。他问弟弟:“你把姐姐安排好了,你自己呢?”弟弟说:“我是男孩儿,读完了初中还要考高中、考大学呢。就算考不上,我也能出去打工或参军,比姐姐的出路多。”
这一晚上,数我的话最少。尽管弟弟说得痛快,可我知道弟弟是舍不得他,我们都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个家。那晚,我彻夜难眠,在这个命运攸关的时刻,在这个改变命运的机遇面前,我第一次失眠了。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他,半夜里,我听见他起来了好几次。
第二天、第三天,那两个客人又来了,他们和他的谈判一直没有结果。生父要的是能够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儿子,而不是我这个女儿。从内心里来说,我们一家三口都不想分开,这些年,我们仨相依为命,少了哪一个这个家都不再是家,不管是死是活,我们都要在一起。可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的农村还很落后,对于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女孩子来说,的确是没有什么出路,我已经快被逼疯了。
最终的结果是,生父同意我们姐弟俩一起回东北,少一个都不行。也许是休学后在家里待着太憋屈,“英雄无用武之地”太久,我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弟弟却死活不同意,不肯去东北,他舍不得他的老师、他的同学,更舍不得养父。
弟弟是被那两个说客抱上车的,一路上,弟弟一直哭一直喊。他在门口看着我们上车,泪水四溢,十多年了,他亲手养大的一双儿女就这样被活生生地带走了。我的心里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才蓦然发现,他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4。
生父的家坐落在吉林某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家里豪华气派、应有尽有。生父是县城粮食系统的一把手,成天忙于应酬,几乎不着家。看护我和弟弟的是继母。我和继母打照面的第一眼就不对脾气,她自己没有生养,就抢来别人的儿女,她当然不相信我和弟弟会疼她、亲她。在家里,她不但限制我的自由,还偷看我的日记和信件,这一切都让我恨得牙痒痒。弟弟到了这个毫无生气的家后,整个儿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学校里也不合群,成天和同学打架斗殴,气得继母直翻白眼。继母背着生父骂我们姐弟俩:“小崽子,别想跑,你们是我花钱买回来的!”
刚到东北的第一年,弟弟自己扒火车偷偷跑回山东3次,闹得生父家里鸡犬不宁。也许到了此时,生父和继母才意识到,我和弟弟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我们不会受人摆布,我们知道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有恩。只有这个时候,生父才会觉出我的重要性,弟弟离家出走,除了我,没有人能劝回来。
每次弟弟前脚回鲁西北那个小山村,我后脚就跟着回去,其实我也很想回去,回去看看自己的家,回去看看他,但是我没有弟弟那么冲动,我替自己找不到回家的理由。“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离开家才知道家的好。弟弟一回到家,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找到了亲人,他走到哪儿,弟弟就跟到哪儿,爷儿俩寸步不离。他和弟弟相互依赖的深情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让我常常想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妈妈,如果她在世,她会怎么选择?她会抛下他去享受荣华富贵吗?
5。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在吉林一所大学里拿到了会计专业毕业证,在生父的安排下,进粮食系统参加了工作。弟弟也考上了黑龙江的一所大学,弟弟一直记着我对他说过的话:“只有我们自己有能力了,才能回报我们的亲人。”
我和弟弟最后一次回山东,在家足足待了半个月。这个家还是我9岁时候的模样:三间土屋、一个小院,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院子里再也没有传出过欢声笑语。我们走后这两年,他明显苍老了,头发已经渐白。我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一遍,到集市上给他买来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穿的衣服。我和弟弟跟着他的十多年里,他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吃过一口新鲜食物。我对他说:“爸,不要再节省了。那边给的钱拿出来翻盖一下房子,你年纪大了,也该找个伴儿了。”他不说话,就那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我的心里一阵酸痛:“以后抽点儿好烟吧,旱烟对身体不好。”也许是上了年纪,他的泪在我面前毫无遮掩地滚落了下来,他双手抱头哽咽着说:“闺女,我从来没想过让你们姐弟俩回报我什么,我只想代你们的母亲把你们抚养长大,看着你们成家立业。”一向坚强乐观的我也哭了:“爸,我知道。我和小东将来一定给您养老送终。以后您什么都不用愁,我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