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西部住得久了,南方温暖明朗的阳光给予我一种兴奋的、生机勃勃的感觉,真不敢想象在我念书的地方,此时地上还积着几英寸厚的大雪。同时,却也有些淡淡的伤感,大概因为从小就生活在寒冷的、冰封雪积的地带,再乐观的天性也难免染上一丝忧虑,此时似乎对于悲哀的玩味已是一种享受和奢华。
我喜欢美的东西——一段细腻的、流水般的音乐,几行灵动的文字,窗外现成的一幅春日风景,一张虽然不漂亮但是至为生动的敏感的脸,和某个快乐的男孩子女孩子的幽默——都会使我至为欣悦与感激。然而,我是认真地惧怕着生命中某些太美的瞬间的。倘若有时觉得某种东西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就像阴历十五的月亮那样丰盈圆满,似乎也不是什么吉兆。
美国的南部确实是好地方。路边到处是绿绒绒的草地,黄色、白色的小野花就仿佛生活本身一般刻意地求着轻松。一座座尖顶的、圆顶的建筑,风格典雅或者厚朴,有的还依稀辨得出旧日法国人俏皮的趣味;但多数住房都还是现代美国化的,色彩鲜艳得倒像是积木搭出来的,走在大学校区里,草地上松鼠皱着小小的面部,用灵活的褐色眼珠怀疑地看人,尾巴蓬松如一柄伞;还有极大个儿的松塔像煞了没有装饰过的圣诞树。
汽车在密西西比河边的高速公路上奔驰。一面是高高的、长满了盈盈绿草的河堤,另一面则是大片大片的牧场,散布着低头吃草的牛群马群。我打开车窗,任风把头发吹乱,那一瞬间轻盈得好像一只飞起来的鸟,又好像南部无拘无束温暖明朗的阳光。
最有趣的还是去沼泽地划船,用一条窄窄长长的独木舟,两杆短短小小的桨,就渐渐划到了沼泽的深处去。水开始还是暗绿色的,后来水草便越来越多,而且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种奇观:从沉寂的、苍黯的水里,竟疏疏朗朗地升起无数形状怪异的水杉。有的枯朽了,似乎随时都会轰然一声倒颓和沉没;有的居然还渗透出些许隐隐的绿色,生命的顽强之中约显寂寞与苍凉。这些水杉总有上百上千棵,独木舟在其中弯弯曲曲地行进,就好像已深入某处原始森林。船上,3个人都不讲话的时候,就只听得船桨划水的单调的“哗——哗”声和不知名的水鸟几声嘶嘎的鸣叫。人类的语言在此时此地似乎成了遥远陌生和荒唐多余,也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十几英里之外就是繁华热闹的城市灯火。太阳慢慢沉落,西边的天空一片火红,水杉却因为逆着光的缘故变得深黑,这时我会以为一切人类的文明都和我们不再相干,我们来到了时间之外世界的尽头。
然而这些很美的时刻,在我把它们写下来的时候,已是成为记忆了。和朋友一起在学校的餐厅里吃饭,餐桌上他对我讲起旧日在海南岛,他曾为房东的女儿拍过一张极棒的像片。在他住的村子里,种了上万棵椰子树;远远的椰林想必有着苍绿的色调,而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一个赤着双足的少女赶着一群牛慢慢地走来,那份于和平宁静中蕴含着朴素的生机的情调自不待言。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就在朋友这样对我讲述着的当儿,我已经在等待他说出那两个表示转折的字;可惜……
“可惜那张照片并不在我的手里。我只洗了一张给那女孩子,底片也无法再找得到了。”
我悚然。我对他说了我的感觉,朋友微微皱眉,反问:“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我静静地笑了起来,道:“不,不是的。我只觉得凡是美好的东西,都存留不了太长的时间。”
春天下午的阳光经过朦胧的玻璃再射入室内,就变得淡淡的,好像清晨的残梦,有一种非幻非真的意味。餐厅里沸沸腾腾的人言喧哗似乎一下静了下来,整个大背景全是温暖得有些情懒的阳光,和刀叉相撞在瓷盘上发出的清脆而寥落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