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老年的记忆在脑海中像投影,青年的记忆像印刷,那么童年的记忆简直像刀刻,终生难以磨掉。它可能不很精确,事物常常被放大若干倍,但却永远使人动情。
悠悠岁月,往事如烟。我总忘不了那可爱的马兰滩。
马兰滩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胜境。
我的故乡是一个山沟,沟底有一条小河。小河北岸较为开阔,有一个半圆形的河滩。
没有任何人栽植,生命力极强的马兰在河滩上扎下根,繁殖子孙。年积月累,沙石河滩竟变成了一片绿滩。记得滩上也有稀疏的管草、赖草、黄蒿、蒲公英和“老牛筋”一类野草,但总是绿油油的马兰占尽风情。每当入夏,不管风沙旱涝,密密层层的马兰花都开得坦荡豪迈,甚至有些放肆。世界常常是以统治者命名的,村里人称这片扇面形的河滩为马兰滩。
不过,最懂得马兰滩的潜在价值并充分开发利用的是山沟里的孩子们。
马兰滩是我和小伙伴们“玩战斗”的优越战场。两军对垒,匍匐前进。“冲啊!”于是便开始散打和徒手格斗,追歼逃敌,直到将对方全歼,那才快活。马兰滩也是我们的综合运动场。摔跤、赛跑、投掷、踢皮球项目都在这里举行。不过投掷的不是铅球、铁饼、标枪,而是石头。玩的花样数也数不完。
马兰长得很密实,柔软、滑爽、潮润,还凉丝丝的。我敢说,不论国内国外,也不论什么名牌体操垫子,都不能跟马兰滩相比。即使“倒栽葱”跌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擦伤,顶多把白色的土布小褂印上几道绿痕,洗不掉,免不了母亲的骂。
为了减少这层麻烦,我们都脱掉褂子,只穿短裤。在捉蝴蝶和蜻蜒时,小褂就是一种工具。不过,这些长翅的小东西鬼得很,一遇骚扰,就往高处飞升,害得我们望空兴叹。但我们从来没有失望。奔跑之意本不在蝴蝶和蜻蜒,而在于光脚板同马兰愉快的亲合,在于生命力的展示和发泄。那时,即使把想象扩大100倍,或者来个想象爆炸,生活在一线天地之中的孩子也想象不出如今儿童乐园的碰碰车、翻山车、蹦蹦床和气垫屋之类。我们的娱乐是那样原始,那样粗野,但又是那样无拘无束,痛快淋漓。不必花钱买票,不必排队,像羊一样被赶进赶出,也没有人在一旁粗声大气地叫喊:“时间到了!”一个夏天,风吹日晒雨淋,除了短裤遮盖的那个区域,身体的其他部位都黝黑发亮,结实得像石头,谁也不知药是干什么的。
当然,也有乐极生悲的时候。一次在马兰滩赛跑时,我觉得脚下一凉,一阵刺痛,到终点扳起脚一看,前脚掌被什么东西掀起一块肉,鲜血汩汩而出,马兰染上了殷红。按说是应该消毒、缝合、包扎并注射破伤风血清的,但那时不懂,农村也没有这劳什子。甚至不敢回家里发求救信号——一旦报告,情同自首,挨骂事小,被禁止上马兰滩事大。忍了,瘸了几天,没发炎,没化脓。马兰滩真好!情意绵绵的马兰滩之恋啊!
那时就怕“立秋”这个词。当时既说不清地球与太阳的位置关系,也感觉不到夏日的结束。最令我们厌恶的是一过立秋,村里总有人手持镰刀,到马兰滩割马兰。据说立秋后割下的马兰晒干后不霉烂,可以做过冬的饲草,泡软后还可以搓马兰绳。
成年人对马兰资源的开发利用跟我们的马兰价值观发生了尖锐冲突,对我们的游乐园构成灾难性破坏。碧绿坦荡的马兰滩顿时变得斑秃一样丑陋。更为严重的是一经刀割过,马兰尽失昔日的凉滑和软柔,马兰茬也有些扎脚。穿上鞋子玩,脚板与马兰之间就有一层隔膜,况且鞋子常常不跟脚,跑起来呱达呱达的,烦人。
人们割倒的马兰一般并不马上弄回家,而是放在原地晾晒。我和小伙伴们作出严肃决定:对成年人的功利成果实施报复。把晒得半干的马兰收集起来,划根火柴点燃。但“纵火案”很快告破。我作为“首犯”受到处罚——被父亲不轻不重地踢了两脚。手在抹眼泪,心里却有一种反击得手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