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二部
即使克利斯朵夫对绘画感到兴趣,以他十足地道的德国人气息,也不容易接受一种这样不同的视觉的境界.有些风雅的德国人唾弃德国人的感觉而醉心于印象派,或是十八世纪的法国画,......有时还自命为比法国人了解得更深刻:克利斯朵夫可不是这样.跟他们比较,他也许是个野蛮人;但他老老实实做着野蛮人.蒲舍画上的粉红色的臀部;华多的下巴肥胖.多愁多病的才子,肌肉丰满的美人,胸衣高耸而精神完全是浮华空虚的人物;葛莱士的一本正经的眼风;弗拉高那的撩得很高的衬衣:所有这些富有诗意的裸体的玩艺儿(蒲舍四人均法国十八世纪画家.绘画采用妇女作题材,以法国十八世纪为最盛.)给他的印象不过跟一份专讲色情的时髦报纸相仿.他完全没感觉到画上富丽堂皇的和谐.欧洲最精练的古文明的,那种绮丽的而有时也带点凄凉的梦境,对他是更生疏了.对于十七世纪的法国画,他也不见得更能赏识繁文缛节的虔诚,讲究气派的肖像;几个最严肃的大师的冷淡与矜持的态度,尼古拉.波生严峻的作品,和斐列伯.特.香班涅色彩不鲜明的人像上所表现的灰色的灵魂,(波生与特.香班涅均十七世纪法国画家.两人均为法国古典画派之宗师.)正是教克利斯朵夫和法国古艺术无从接近的.此外,他根本不认识新派艺术;而即使认识了,恐怕也不免于认识错误.在德国的时候他受到相当诱惑的现代画家只有一个鲍格林,(鲍格林为十九世纪瑞士画家,以色彩强烈著称,兼有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作风.作品侧重于表现思想,时或失之晦涩费解.)但这位作家也不会使克利斯朵夫了解拉丁艺术.克利斯朵夫所领会的是这个粗暴的天才的原始与粗野的气息.他的眼睛看惯了生硬的颜色,看惯了那个如醉如狂的野蛮人的大刀阔斧的东西,当然不容易接受法国艺术的半明半暗的色调,与柔和纤巧的和谐.
但一个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决不能无所沾染.环境多少要留些痕迹在你身上.尽管深闭固拒,你早晚会发觉自己有些变化的.
那天傍晚在卢佛宫一间间的大厅上溜的时候,他就有些变化了.他又累,又冷,又饿;厅上只有他一个人.在他周围,荒凉的画廊罩着阴影,那些睡着的形象开始活动了.克利斯朵夫浑身冰冻,悄悄的在埃及的斯芬克斯,亚述的怪物,班尔赛巴里的公牛,巴利西的巨蛇中间走过.(按此系指卢佛宫底层的古代雕刻陈列室.)他觉得自己进了神话世界,心头有些神秘的激动.人类的幻梦,......心灵的各种奇异的花,......把他包裹着......
走进连尘埃都是黄澄澄的书廊,色彩灿烂的果园,没有空气的图画之林,象发烧一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个极大的震动.......他被饥饿,室内的温度,和五光十色的图画搅得昏昏沉沉,视而不见的走着:他头晕了.走到靠着塞纳河的画廊尽头的地方,他站在伦勃朗的《善心的撒玛利亚人》前面,怕自己倒下,双手抓着画前的铁栏杆,把眼睛闭了一会.等到重新睁开眼来,看着那幅跟他的脸非常贴近的画的时候,他给迷住了......
日光将尽.它已经远去,已经死了.看不见的太阳往黑暗中沉没了.这个奇妙的时间,心灵经过了一天的工作,困倦交加,入于麻痹状态,正好是精神的幻觉起来活动的时候.一切都寂静无声,只听见血在脉管里流动.无力动弹,气息仅属,心里头一片凄怆,没法自主了......只希望能投入一个朋友的怀里......只希望有奇迹出现,觉得它就要出现了......是的,它来了!昏暗的暮色中闪出一道金光射在壁上,射在背着垂死者的人的肩上,浸润着那些平凡的东西与卑微的人物,于是一切都显得和平甘美,有了神明的光辉.上帝亲自用他那双有力而仁爱的手臂紧紧搂着那些受难的.病弱的.丑陋的.贫穷的.肮脏的人,搂着那个袜子掉在脚跟上的仆人,那些蜂拥在窗下的畸形的脸,那些一言不发.心怀恐怖的麻木的生灵,......紧抓着伦勃朗画上所有的可怜的人,那群除了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无办法的,受着束缚的,微不足道的灵魂.(此节所述的景象,均以伦勃朗原作《善心的撒玛利亚人》画上的实景为主.据《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载,有一男子中途被盗,受伤垂死.一教士及一利未族祭司行经其旁,均不顾而去.素为犹太人痛恨之撒玛利亚人过而怜之,为之疗伤,以马载之而去.此乃耶稣为诠释"爱邻如爱己"一语所说之故事.后世文人画家多以此为题材,伦勃朗此作尤为知名.)......可是上帝就在这儿.我们并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轮,和他照在众人身上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