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二部
"嘿!朋友!我终算找到了一个朋友......可是刚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气死了.以他的脾气,他竟会马上写一封莽撞的复信去;最多在考虑之下,以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气的办法了.幸而莱哈脱一边笑他的生气,一边拦着他,不让他再胡闹.他们劝他写一封道谢的信.但这封信因为是不乐意写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强.彼得.苏兹的热心可并不因之动摇,又写了两三封非常亲热的信来.克利斯朵夫对书翰一道素来不大高明;虽然感于对方的真诚而有点儿回心转意,他还是让他们的通信中断了.结果苏兹也没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这件事.
现在他每天都看到莱哈脱夫妇,往往一天还看到好几次.晚上,他们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独了一天之后,他生理上需要说些话,把心里想到的一齐倒出来,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阵,不问笑得有理无理,他需要发泄,需要松动一下.
他弄点音乐给他们听:因为没有别的方法对他们表示感激,便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弹奏.莱哈脱太太完全不懂音乐,好不容易的压着自己,才不至于打呵欠;但因为她喜欢克利斯朵夫,也就装做很有兴趣.莱哈脱虽然并不更懂,可对于某些音乐有种生理上的反应;那时他会受到剧烈的感动,甚至于眼泪都冒上来;他自己认为这种表示简直是胡闹.别的时候,可就毫无影响:他只听见一片喧闹的声音.一般而论,他为之感动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无意义的段落.夫妻俩自命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愿意这么相信.当然他常常存着俏皮的心跟他们开玩笑,弹些毫无价值的杂曲,教他们以为是他作的.等到他们大捧特捧的称赞完了,他才说出他的恶作剧.于是他们提防了;从此以后,只要他用着莫测高深的神气奏一个曲子,他们就疑心他又来捣鬼,便尽量加以批评.克利斯朵夫听任他们说,附和他们,说这种音乐的确不值一文,随后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们说得一点不错!......这是我作的呀!"
他因为耍弄了他们而乐死了.莱哈脱太太有点儿生气,过来把他轻轻的打一下;但他那种天真的傻笑使他们也跟着笑起来.他们决不以为自己是不会错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们就决定以后丽丽.莱哈脱永远管批评,她的丈夫永远管恭维:这样,他们可以有把握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们眼里,克利斯朵夫的可爱倒并不在于他是音乐家,而是因为他忠厚老实,有点疯癫,可是诚恳,有朝气.人家说他的坏话反而增加他们对他的好感:他们象他一样给小城里的空气闪得发慌,也象他一样的直爽,凡事要凭自己的头脑判断,所以他们拿他看做一个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亏.
克利斯朵夫对两位新朋友并不抱什么幻想;他想到他们不了解......永远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觉得不胜怅惘.但他缺乏友谊而极需要友谊,所以他们能多少喜欢他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最近一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两年以前,他决没有这种耐性.他想起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多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哦!他尽然学乖了!......他叹了口气,心里对自己说:"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这个,他笑了笑,同时也觉得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