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二部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对着强烈的阳光一样睁不开眼睛;克利斯朵夫却觉得非常痛快:他是爱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惊;一个德国人无论怎么样独往独来,总是奉公守法惯的,在他眼里,法国人那种毫无顾忌的放肆,的确有点儿作乱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国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涂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认真,至于真正否定的话,他倒认为是好笑的怪论.可是诧异也好,吃惊也好,总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随便从这个感想跳到另一个感想,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法国小说的轻松快乐的气息:......夏福,赛瞿,大仲马,梅里美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时还有大革命的浓烈粗犷的味道一阵阵从书本中传出.
快天亮的时候,睡在隔壁屋里的鲁意莎醒来,从克利斯朵夫的门缝里看见灯还没熄.她敲着墙壁,问他是不是病了.一张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门忽然给打开了:克利斯朵夫穿着衬衣,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著书本出现了,做着庄严而滑稽的姿势.鲁意莎吓得从床上坐起,以为他疯了.他哈哈大笑,舞动着蜡烛,念着莫里哀剧本中的一段台词.他一句没念完又噗哧笑了出来,坐在母亲床脚下喘气;烛光在他手里摇晃.这时鲁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么事呀?什么事呀?还不睡觉去!......可怜的孩子,难道你真的发疯了吗?"
他照旧疯疯癫癫的说:"你得听听这个!"
他说着坐在她床头,把那出戏从头再念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高丽纳,听到她那种夸张的声调.鲁意莎拦着他,嚷着:
"去罢!去罢!你要着凉了.讨厌!让我睡觉!"
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念着,装着浮夸的声音,舞动着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问母亲是不是妙极.鲁意莎翻过身去钻在被窝里,掩着耳朵说:
"别跟我起腻!......"
可是听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终于她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问她意见而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俯下身子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熟了.于是他微微笑着,吻了吻她的头发,悄悄的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又回到莱哈脱家去找书.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他吞了下去.他多么想爱那个高丽纳与无名女郎的国家,他心中那么丰富的热情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只语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气息.他还加以夸张,尤其在满口赞成他的莱哈脱太太前面.她虽是毫无知识,也故意要把法国文化跟德国文化作对比,拿法国来压倒德国,一边是气气丈夫,一边因为在这个小城里闷死了,借此发发牢骚.
莱哈脱听了大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学科以外,其余的知识只限于在学校里得来的一些.在他看来,法国人在实际事务上很聪明,很灵巧,很和气,会说话,但不免轻佻,好生气,傲慢,一点都不严肃,没有强烈的感情,谈不到真诚,......那是一个没有音乐,没有哲学,没有诗歌(除掉布瓦洛,贝朗瑞,高贝以外)的民族,是一个虚浮,轻狂,夸大,淫猥的民族.他觉得贬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简直不够用;因为没有更适当的名词,他便老是提到轻佻两个字,这在他的嘴里,象在大多数德国人嘴里一样,有种特别不好的意思.临了他又搬出颂扬德国民族的老调,......说德国人是道德的民族(据赫尔德说,这就是跟别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实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诚.忠实.义气.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费希特说的),......还有德国人的力,那是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德国人的思想,......德国人的豪爽,......德国人的语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语言,和种族一样保持得那么纯粹的,......德国的女子,德国的美酒,德国的歌曲,......"德国,德国,在全世界德国都是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