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一部
然而他活泼的生机不容许他长时间的以这种烟雾似的幻梦为满足.座幻的占有,他觉得厌倦了,他要抓住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忽儿丢下,一忽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你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的瞧着的时候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做完,但连最小的工作他也觉得困难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开始工作已经在厌恶这工作.他的梦过去了,他自己也过去了.他做着一桩事,心里就在懊恼没有做另外一桩.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因此他所有的宝藏都变成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时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经死了.这真是当太尔式的痛苦:仰取果实,变为石块;俯饮河水,水即不见.(当太尔为神话中里第国王,因杀子飨神,被罚永久饥渴.)
为了苏解他的饥渴,他想乞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慰一下......可是那种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的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丧:他莫名其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出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看到特别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童.又有几次,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该死的!"他叫着,笑弯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过于那些他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表白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曲.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头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叫,用粗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做蠢猪,混蛋,畜生,小丑.最后他喊得满面通红的去站在镜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巴,说着:"你瞧,你瞧,你这蠢东西,你这蠢驴似的嘴脸!你扯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罢,先生!,
他把脸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闭过气去,然后他脸色绯红,眼珠望外突着,象海豹一般直喘大气,也顾不得抹一抹脸,就奔向书桌,拿起该死的乐曲气冲冲的撕掉了,嘴里咕噜着:"去你的罢,你瞧,混蛋!该死的家伙!......你瞧,你瞧!......"
他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气恼的是谎话.没有一点东西出于真正的感觉.只是背熟的滥调,小学生的作文:他谈着爱情,仿佛瞎子谈论颜色,全是东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套.而且不只是爱情,一切的热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做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怎么能真诚呢?靠了最近六个月的经历,他才能发觉这些作品的虚伪,才能在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看出一条鸿沟.如今他跳出了虚幻的境界,有了一个真正的尺度,可以测验他思想真伪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