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时候,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这种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乱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谈话或是散步的时候.倘若在街上,他还因为顾虑而不敢高声表示他的快乐.在家里可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欢呼胜利的调子.母亲听惯了这种音乐,结果也明白了它的意义.她和克利斯朵夫说,他活象一只才下了蛋的母鸡.
乐思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单独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结构,大体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四射的句子,在阴暗中灿然呈露,跟雕像一样分明.那仅仅象一道闪电;有时是接踵而至的好几道闪电;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这个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其不意的漏了一忽儿脸,会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体验着这种灵感的乐趣,对其余的一切都厌弃了.有经验的艺术家当然知道灵感是难得的,凡是由直觉感应的作品必须靠智力完成;所以他尽量挤压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圣的浆汁吸收干净,......(甚至还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太轻,太有自信,不免轻视这些手段.他抱着不可能的梦想,只愿意产生一些从头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顾事实,他不难发觉这种计划的荒谬.没有问题,那时正是他精神上最丰富的时代,绝对没有给虚无侵入的空除.对于这源源不绝的灵感,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引子;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瞥一视,片言半语,都可以在心中触发一些梦境.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然而便是这种时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灭的事.虽然黑夜不会长久,虽然思想的缄默不致延长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这无名的威力一忽儿来找着他,一忽儿离开他,一忽儿又回来,一忽儿又消灭......他不知道这一回的消灭要有多久,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恢复.......高傲的性格使他不愿意想到这些,他对自己说着:"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灭了,我也不存在了:我会自杀的."......他不住的心惊胆战,可是这倒反给他多添了一种快感.
然而即使灵感在目前还没有枯竭的危险,克利斯朵夫也已经明白单靠灵感是永远培养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现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很粗糙,必须费很大的劲把它们去芜存精.并且它们老是断断续续,忽起忽落的;倘使要它们连贯起来,必需羼入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才能锻炼成一个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当然不会不做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变化过了.......不但如此,他有时竟完全误解思想的含义.因为乐思的来势太猛了,他往往没法说出它意义所在.它闯入心灵隐处的时候,还远在意识领域之外,而这种纯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规律的,意识也无法辨认出来,使自己骚动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么,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种:欢乐,痛苦,都在那独一无二的,因为是超乎智力而显得不可解的热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罢,不了解也罢,智慧究竟需要对这种力给一个名字,使它和人类孜孜砌在头脑里的,逻辑的结构,有所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