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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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一部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惊动他认为最好最纯粹的作家,那些圣中之圣.他唯恐把自己对他们的信心动摇了.但一颗事事讲求真理的灵魂,本能上对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顾:对这种铁面无私的本能,又有什么方法抗拒呢?......于是他打开那些神圣的作品,看看象军中的禁卫队似的最后一批精华......不料才看了几眼,就发见它们并不比别的更纯洁.他没有勇气继续了.有时他竟停下来,阖上乐谱,仿佛诺亚的儿子用外衣把父亲裸露的身体给遮起来似的.(诺亚为《旧约》中救人类于洪水的希伯莱族长,醉后裸卧,其二子萨姆与耶弗为之以衣覆蔽.)
    这样以后,他对着这些废墟丧然若失.他恨不得牺牲一切,不让他神圣的幻象破灭.他心里悲痛极了.幸而元气那么充足,他对艺术的信仰并不因之而动摇.凭着年轻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认为以前谁也没经历过人生,还得他重头再来.因为沉醉于自己新生的力,他觉得......(也许并非没有理由)......除了极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热情和艺术所表现的热情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以为自己表现的时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错了.因为他充满着热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难发见热情;但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辞藻中辨别出来.他所指摘的艺术家多数是这种情形.他们心中所有的,表现出来的,的确是深刻的感情;但他们语言的秘钥随着他们肉体一齐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没想到这些理由:他觉得现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与残忍的脾气,修正他对过去的艺术家的意见.最高贵的灵魂也给他赤裸裸的揭开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没有被放过.而所谓可笑,在门德尔松是那种过分的忧郁,高雅的幻想,四平八稳而言之无物;在韦伯是虚幻的光彩,枯索的心灵,用头脑制造出来的感情;李斯特是个贵族的教士,(李斯特于一八三九年曾受奥皇册封为贵族,于晚年(1865)在罗马入圣.芳济会为修士.马戏班骑师与江湖气,均指其卖弄技巧.)马戏班里的骑师,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气,高贵的成分真伪参半,一方面是超然尘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厌恶的卖弄技巧;至于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绪淹没了,仿佛沉在几里路长的明澈而毫无味道的水底里.便是英雄时代的宿将,半神,先知,教会的长老,也不免虚伪.甚至那伟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启后的祖师,......也脱不了诳语,脱不了流行的废话与学究式的唠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这位见过上帝的人物,(巴赫每作一曲,必先称:"耶稣佑我!"一曲完成,必于纸尾附加一笔:"荣耀归主!"其虔诚为音乐家中罕见,"见过上帝"一语尤指巴赫所作圣乐而言.)他的宗教有时只是没有精神的,加着糖的宗教,而他的风格是七宝楼台式的,繁琐纤细的风格.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牵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调子,仿佛灵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稣谈情,克利斯朵夫简直为之作恶,似乎看到了肥头胖耳的爱神飞舞大腿.并且,他觉得这位天才的歌唱教师(巴赫曾任来比锡圣.托马斯学院歌唱教师二十七年.)是关在屋子里写作的,作品有股闭塞的气息,不象贝多芬或亨德尔有那种外界的强劲的风,......他们以音乐家而论也许不及他伟大,可是更富于人性.克利斯朵夫对一般古典派的大师不满意的,还因为他们的作品缺少自由灵动的气息,而差不多全部是"建筑"起来的:有时是一种情绪用音乐修辞学的滥调加以扩大的;有时只是一种简单的节奏,一种装饰的素描,循环颠倒,翻来覆去,用机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铺张,发展.这种对称的,叠床架屋的结构,......奏鸣曲与交响乐......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气恼,因为他当时对于条理之美,对于规模宏大,深思熟虑的结构之美,还不能领会.他以为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乐家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