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一部
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尽量的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断加在他身上的约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许他追问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布尔乔亚是法语bourgeoisie(资产阶级)之译音,在本书中,多半系指中产阶级或市民阶层.),他越觉得需要摆脱羁绊.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的,无聊透顶的受够了罪,他只想和小马一样在草里打滚,也不管什么新短裤,就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着石头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倒并非为了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没有同伴.他和别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儿,因为他对游戏太认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独惯了,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离得远远的;他为了自己游戏玩得不高明很难为情,不敢加入他们的伙.于是他假装不感兴趣,虽然心里极希望人家邀他参加.可是谁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好不难过的走开了.
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脱弗烈特舅舅来的时候和他出去闲逛.他越来越接近他了,认为舅舅独往独来的性格是对的.高脱弗烈特到处流浪,不肯住定一个地方的乐趣,现在他完全懂得了.他们俩常常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因为高脱弗烈特老想不起时间,回去总是很晚,给家里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溜出去.高脱弗烈特明知那是不应当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舍不得放弃这种乐趣.半夜前后,他到屋子前面照着约定的暗号吹一声唿哨.和衣睡着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的下床,手里拿着鞋子,屏着气,象野人一样巧妙的爬到临街的厨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边用肩头接应他.于是他们俩出发了,快活得象小学生一样.
有时他们还去找渔夫奚莱弥,高脱弗烈特的朋友;他们坐着他的小艇,慢慢的在月下荡出去.桨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组琶音,或是一连串的半音阶.一层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颤动.群星在天空打着寒噤.两岸的鸡声遥遥呼应;有时听见半空中云雀那种颤动不已的歌声,它们是误会了月光从地上飞起来的.大家相对无语.高脱弗烈特轻轻的唱着一支歌.奚莱弥讲着关于动物生活的奇怪的故事;象谜一样简短的话,使事情显得更神秘.月亮隐在树林后面去了.小艇驶到了一带黑沉沉的岗峦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片.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万籁但寂.扁舟在黑夜里荡漾.简直说不出它是在荡漾,飘浮,还是停着不动.......芦苇摇曳,望四下里纷披,声音象丝绸的磨擦.他们悄悄的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时要到黎明才回家.他们顺着河边走.一大群银白色的阿勃兰德鱼,象麦穗一般的绿,又象宝石一般的蓝,在晨光熹微中簇拥而来;它们象墨杜萨(墨杜萨为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头上的群蛇似的万头攒动,拚命追逐人家丢下去的面包,一边打圈儿一边望水里沉,然后象一道闪光似的忽然不见了.河水给反光染上粉红与葵花的色调.鸟儿一批一批的醒了.他们加紧步子赶回去.象出门时一样的小心,孩子爬进空气恶浊的卧室,爬上他的床,马上睡熟了,身上带着田野里清新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