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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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一部


    他这样的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欢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来往.家里的人看了气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忌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交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身分.
    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趋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坡路上多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学生,替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交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还是看出她手头很紧.鲁意莎想起他为了他们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过得挺舒服的,极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节尤其是难能可贵.有些时候他日常的牺牲还嫌不够;譬如为了偿还急迫的债务,约翰.米希尔就不得不偷偷的卖掉一件心爱的家具,或是书籍,或是纪念品.曼希沃发觉父亲暗中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了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不是从鲁意莎那里,因为她的痛苦是从来不让他知道的,而是从随便哪一个孙子嘴里,......他就大发雷霆,而父子之间也就大吵一场,教人看了直打哆嗦.他们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一忽儿功夫就口出恶言,互相威吓,差不多预备动武了.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并且不管他醉得多厉害,结果还是低下了头,让父亲大叫大骂的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机会,他照样再来.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寒心.
    "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可是他计算错了: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八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没有掉,白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虽然只剩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挺有劲.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备曼希沃纵酒,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别喜欢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至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决不糊涂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象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的了.他目力很好,脚下很健,忙来忙去的不怕疲倦.六点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身分.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手,绝对不要媳妇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缝钮扣,敲打,粘贴,修理;光穿着件衬衣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的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的东待一下,西留一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阖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时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指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的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的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