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六)-第六部-女逃亡者-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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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六)-第六部-女逃亡者-01


  我听见楼上一位女邻在演奏《曼侬》.我把我熟悉的歌词与阿尔贝蒂娜,与我自己联系起来,这使我百感交集,我哭了.歌词是这样的:
    唉,鸟儿以为受束缚而躲开了,
    它总在夜里
  带着绝望飞回来扑打门窗,  
  还有曼侬之死:
    曼侬,我心中唯一的爱,你回答我呀,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你心地多么善良.  
  曼侬既然回到了德.格里欧身边,我仿佛觉得我也成了阿尔贝蒂娜生活里唯一的爱.唉,即使她此刻也听见了这只曲子,她心爱的德.格里欧也不一定是我,而且她只要这么一想,她在听这段乐曲时就会因为想起我而受不到音乐的感动,这只曲子尽管比其它乐曲写得更好更细腻,仍旧可以归到她喜爱的乐曲里去.
  我自己可没有勇气去温柔之乡里自我陶醉,去幻想阿尔贝蒂娜叫我"我心中唯一的爱",而且承认她"以为受束缚"是一种误解.我明白,人在看小说时不可能不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特点和女主人公联系起来.然而即使小说的结局是圆满的,我们自己的爱情却并没有进展,等我们把书合上,我们所爱的而且在小说里终于朝我们走过来的人在生活里却并没有更热爱我们.
  我气冲冲地打电报给圣卢让他尽快赶回巴黎,这至少可以不显得我们在进一步坚持我渴望掩盖起来的尝试.然而在圣卢按我的指示回来之前,我竟收到了阿尔贝蒂娜本人拍来的电报:
  "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圣卢来我姨母家,这简直是发疯.亲爱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写信呢?我会很高兴回来的;别再采取这样荒谬的步骤了."
  "我会很高兴回来的!"她这么说是因为她为她的出走后悔了,她只想找一个借口回来.因此我只须照她说的去做,给她写信说我需要她,她便会回来.这么说我又要见到她了,见到她这个巴尔贝克的阿尔贝蒂娜了(因为,自她出走以后,对我来说她又成了巴尔贝克的阿尔贝蒂娜;这就象一只贝壳,你一直把它放在五斗橱上就不会再去注意它,可是一旦你将它送了人或把它遗失了,一离开它你就想念它,而且再也不那样行事了,她就象这样一只贝壳,因为她使我忆起了大海的碧波万顷的宜人美景).而且不仅她个人变成了想象中的人,也就是令我渴念的人,连我与她共同的生活都变成了想象中的生活即摆脱了一切困境的生活,因此我想,"我们会多么幸福!"不过,我既然有把握让她回来,就不应该显得急不可耐,倒反而应当消除圣卢的尝试所产生的恶劣印象,以后我仍然可以否认此事,我要说这是圣卢自己去干的,因为他一直赞成我们结婚. 
    可是再读她的来信时,我对信里太缺乏她个人的东西仍然感到失望.字迹当然表达我们的思想,我们的面部表情也如此;我们总是和某种思想并存的.然而一个人的思想毕竟得先传布到他那睡莲一般快活的花冠式的脸庞然后才呈现在我们眼前.这当然会使思想改变许多.这种永恒的差距使我们在等待我们理想中的爱人时,在每次约会里见到的实实在在的人都和我们的理想大相径庭,也许这正是我们在爱情上永远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吧.此外,在我们想向这个人要求点什么时,我们得到的却是一封反映她个人的东西少而又少的信,有如在代数的字母里算术的确切数字已荡然无存,而算术数字本身已经不包含加多少水果或鲜花这类实质性的东西了.然而,"爱情","被爱"以及她的信件,也许这一切仍然是对同一种现实的说明(尽管一一审视它们时感到如此不满意),因为我们只是在念信时才感到似乎不满足,而在信还未寄到时,我们却感到痛苦难熬,也因为这封信毕竟可以使我们的忧虑得到缓解,即使它不能用它黑色的符号满足我们的希望,何况在怀抱希望时我们也意识到信件毕竟只相当于话语,微笑,吻,却不是这些东西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