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2

儿童资源网

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2


  我发现她不再主动吻我,心里已经明白,要她吻我纯属白费心机,然而只有从新吻开始,才可能真正得到安静.于是我对她说:"晚安,时候太晚了,"我这么说,可以叫她来亲吻我,然后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是,她跟前两次一模一样,说了一句:"晚安,好好睡一觉,"只是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一次我没敢再叫住她,可是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再躺下.我如同笼中小鸟,来回跳动,一会儿担心阿尔贝蒂娜会走,一会儿又相对平静了一些,左思右想,心绪不宁,我心情能有相对平静的时刻,是因为我每分钟都多次反复进行这样一种推理:"她不可能不告而别,她一点儿也没有跟我说起她要走,"这么一推理我心里基本上就好受一些了.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可是要是明天我发现她走了怎么办!我这么担心本身就说明是事出有因的.她为什么没有亲吻我?"这么一想,我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接下去我重又开始原来的推理,心疼方始得到减缓.可是这头脑运动如此频繁,如此机械,结果闹
得我头昏脑胀.由此可见,有些心理状态,例如焦虑,只提供两项选择,结果就会象肉体痛苦那样,残酷地把您拴在方寸之地上.我无止无境地一会进行赞同我焦虑心情的推理,一会儿进行驳斥我焦虑心情,并给我以安慰的推理,其空间之狭窄,犹如病人靠内心运动不断地触摸那使其痛苦的器官,刚离开一会儿,片刻之后仍又回到了镇痛点上.万籁俱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但却叫我充满了惊恐.是阿尔贝蒂娜房间窗户猛然打开发出的响声.等一切恢复静寂以后,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响声叫我如此害怕?这响声本身毫无可惊之处,但我觉得它使我惊恐万状是出于两层意义.首先,我们俩人生活有一条公约,由于我怕风,晚上绝不开窗.这事阿尔贝蒂娜到这里来住时我跟她解释过;尽着她坚持认为这是我的一种怪癖,但仍然保证绝不违反这项禁令.因此对这类事情她都非常小心谨慎.她知道,哪怕她诅咒这些事情,我都要,我都敢肯定,她宁可让壁炉烟火味熏着睡觉,也不会打开窗户,就如早晨哪怕发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也不敢让人把我叫醒.这只不过是我们生活的一项小小的公约.然而既然现在她可以不告一声,擅自违犯这项约定,那还不意味着她从此可以肆无忌惮,违犯其他一切公约了吗?其次,打开窗户这声音极其猛烈,几乎是缺乏教养,她打开窗户时似乎怒火满腔地在说:"这日子憋死我了,我管他呢,我需要透气!"我心里没有完全这么想,而是继续在想,阿尔贝蒂娜开窗的声音,似乎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神秘,还要令人毛骨悚然.自从斯万那天晚上到贡布雷来吃饭,至今我也许一直没有过象现在这么焦躁不安,我一晚就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想以此响动来引起阿尔贝蒂娜的注意,她也许会可怜我,叫唤我.可是她屋子里没有传出任何响声.在贡布雷的时候,我叫我母亲来.但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气.我善于用向她表示我的感情的办法,来保持她对我的感情.这么想着,我就迟迟没有叫唤阿尔贝蒂娜.渐渐地我感到时辰太晚了,她大概已经睡着好久了.我也就回屋睡觉去了.早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叫唤,别人绝不会到我房间来;第二天我一醒过来,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我在想:"我要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我接过信件,目光没有瞧着弗朗索瓦丝就对她说:"过一会儿我有话要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起身了吗?""起身了,起得很早.""一听这话,我顿时觉得,一阵狂风卷起千层焦虑之浪,在我心里翻腾不息;风急浪涌,击得我喘不过气来."是吗?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啊!那好,那好.我呆一会儿见她."风浪过了,我开始呼吸.阿尔贝蒂娜还在这儿,对此我几乎有点无动于衷.然而我又猜测她可能不在,这难道不几近荒唐?我睡着了.尽管我敢肯定她不会离开我,我还是睡得不深,不过不深也只是相对她而言.因为,院子里修理工程发出的声响,我睡眠中虽然隐约听到,但毫不影响我继续静静睡下去;然而,从她屋里发出任何细小的颤动,她出来进去再蹑手蹑脚,她按门铃再小心翼翼,都会使我惊醒,全身颤抖,心跳不止;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听到这声音也会这样.这就跟我外祖母一样,临终前几天,她早已一动不动,进入静止状态.医生们称之为休克;可是别人告诉我,当我按习惯按了三下门铃叫唤弗朗索瓦丝时,外祖母听到以后就象树叶似的开始颤抖起来;然而那个星期内,我为了不搅扰灵室的肃穆,按铃的时候比平时都轻.不过弗朗索瓦丝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实我按铃有特别之处,不可能跟别人的铃声混同起来.这么说,我是否也已进入垂暮之日,死亡已经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