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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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1


  我在一个阿尔贝蒂娜身上可以同时看到好几个阿尔贝蒂娜,所以此时仿佛觉得看到其他那些阿尔贝蒂娜也睡在我身旁.这眉毛弯弯的样子,我却似乎从没见过,只见这两条眉毛把半球形的眼睑围在中间,看上去象两只柔软的翠鸟窝.她的脸庞上,留下了种族和返祖性的印记,也留下了行为不检的痕迹.她每回把头移动一下位置,就变成了一个新的.往往颇使我意想不到的姑娘.我觉着自己占有的不是这么一个,而是许许多多个年轻姑娘.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更深沉了,胸脯很有节奏地起伏着,交叉搁在胸前的双手和那串珍珠项链,也随着这同一节奏以不同的方式律动着,宛如在波涛漂卷拍击下晃动着的小船和缆绳.这会儿,我知道她睡意正甜,我不会碰在此刻淹没在酣睡的海水下面的意识的暗礁上,于是放开胆子悄没声儿地爬上床去,挨着她躺下,一手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脸和心口,然后又吻遍全身的每个地方,空着的那只手跟那串珍珠一样,随着熟睡的姑娘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和着她那均匀的节奏轻轻地晃动:我的小舟颠簸在阿尔贝蒂娜的睡意上.
  有时候,我也从中品味到一种不如这么清纯的乐趣.这在我真是举腿之劳,我把一条腿轻轻搁在她的腿上,就象听任一支船桨浮荡在水面上,不时感觉到从它传来轻微的晃动,宛如天际飞过一行恍如入睡的鸟儿,停停歇歇地拍打着翅膀.我选了这个角度来观察她,看到的这张脸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极了.我想有件事还是不难理解的,就是同一个人写给你的信总是大致相仿的,它们勾勒出一个跟你认识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让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个女人居然会......如同罗西达和多迪加(暹罗一对著名的姐妹歌舞演员.)
那样......和另一个女人(她的另一种美暗示着另一种个性)如此弥合无间地连结在一起,为了看清其中的这一位,你得从侧面去看,对另一位就得从正面去看,这可有多奇怪啊.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变得更重了,听上去使人觉得象是快乐达到高潮时气喘吁吁的声响,当我的呼吸也变得愈来愈短促时,我抱她吻她都没有弄醒她.我觉得,在这一时刻我终于更完全地占有了她,一如占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无知无觉.任人摆布的东西.我并不在意她有时在睡梦中喊出声来的那些话,因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况,就算那是在喊某个我不认识的人,那又怎么样呢,当她的手时而掠过一阵微颤,下意识地搐动时,不还是按在我的手上和脸颊上吗.我怀着一种超然.恬静的爱,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她的睡眠,犹如久久流连在海边倾听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也许我们是得要让别人给自己吃那么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脱之时,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给予的那种怡然恬淡的宁静.此刻我无须象在交谈时那样去答话,在交谈中即便她说话时我可以不开口,但在听她说话的同时,我毕竟没法这么深入地看到她的内心里去.我继续不时地谛听.收受着那缕若有若无的微风似的呼吸声,一个全然生理学意义上的生命,从她那纯洁的气息中呈现在我面前,那是属于我的;就象当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连几个钟头仰卧在海滩上一样,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有时人家告诉我,海面起浪了,海湾的风预兆着大海的风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边,倾听着它隆隆作响的鼾声.
  有时候阿尔贝蒂娜觉得很热,在快要入睡时脱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着了,我在心里盘算,她的信敢情都在这件睡袍的内袋里放着呢,因为她常把信放在那儿.一个信末的签名,一张幽会的字条,就足以让我揭穿她的谎话或是消释我的疑团.我觉着阿尔贝蒂娜已经睡熟了,就从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这么半天的床脚跟溜下地来,满怀热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觉得扶手椅上有一个生命正可怜兮兮地.全无半点反抗能力地听凭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这么走开,或许也因为老是一动不动地瞧她睡觉,终究感到累乏了.于是,我轻轻地朝扶手椅走去,边走还边回头看她有没有醒来,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视着那件睡衣,仿佛这就是在久久地凝视着阿尔贝蒂娜.可是(也许我这是错了)我到底没有去碰它,没有去摸里面的口袋,更没有去看那些信.临末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决心了,就蹑手蹑脚地走回阿尔贝蒂娜跟前,重又端详起睡梦中的她来......尽管她什么也不会告诉我,而那张扶手椅上的睡袍兴许倒是会告诉我好些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