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五)-第五部-女囚-01
至于眼下的情形,我从弗朗索瓦丝那种女巫预言般的话里听出的意思是这样的,阿尔贝蒂娜不是在个别的事情上,而是归总整个儿地在对我说谎,并且我"早晚有一天"也会知道所有那一切的,瞧弗朗索瓦丝的样子,她是已经知道所有那一切的,但她不肯告诉我,而我也不敢去问她.弗朗索瓦丝想必是出于当初嫉妒欧拉莉的同样的动机,所以才尽说些听上去荒诞无稽的话头,影影绰绰地让我觉着她是在很荒唐地暗示那可怜的女囚(她尽爱恋些女人们)想跟一位看来并非是我的某人结婚.如果真有此事,那么除非弗朗索瓦丝有心灵遥感的本领,否则她怎么能够得知呢?当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真的释然于怀,因为那些话一天一个样,就象一个转到看上去象是不动的陀螺,颜色时时在变.不过,看来弗朗索瓦丝很可能是由于嫉恨才这么说的.她每天都要说下面这样一通话,在我母亲不在的情况下只好由我恭听了:"您待我好,那是没说的,我永远忘不了感激您的恩惠(这么说大概是让我有个由头对她表示感激),可如今这府上给弄得乌烟瘴气,因为善良把奸诈让进了这屋里,智慧成了我所见过的最蠢的婆娘的保护伞,任凭您有一百个优雅.礼貌.才情.体面,有一位王子那样的外秀内慧,可您听任她把规矩撇在一旁,要花招,设圈套,我在府上干了四十年了,而今瞧着这种伤风败俗,最粗俗.最低贱的丑事儿,都觉得丢尽了脸."
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她居然得听这个府上的外人的使唤,这样活儿就加了码,把咱们这个老女仆的身子给累垮了(尽管如此,这一位却不肯让人帮她干掉点活儿,因为她不是一个"废物").她的神经紧张,她的恨意难消的忿忿不平,由此都可得到解释.当然,她巴不得阿尔贝蒂娜-爱丝苔尔能滚蛋.这是弗朗索瓦丝的一大心愿.它给这位老女仆以安慰,使她的情绪得以平静下来.不过照我看来,问题还不止于此.如此难消的恨意,只能是出自一个劳累过度的血肉之躯.弗朗索瓦丝比尊重更需要的是睡眠.
趁阿尔贝蒂娜去换衣服的当儿,我想尽快把事情弄明白,于是抓起了电话听筒;我向无情的女神赔着小心,可还是激怒了她们,这怒气传到我耳朵里就是两个字:"占线."安德烈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边等着她打完这个电话,一边在心里想,既然很多画家都对十八世纪的女性肖像画那么感兴趣......那些画上,精心设计的场景是一种假托,是用来表示等待.赌气.关注和沉思的,那么为什么没有一位当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纳尔(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弗拉戈纳尔(1732—1809),法国画家,布歇的学生.这两位画家的作品大多以贵族生活为题材.)
,一如《信》.《羽管键琴》那般,画下这么个可以称作《电话机前》的场景,将握着听筒的女子唇上那抹唯其因为知道没人看见才这么真实自然的笑容表现出来呢?电话总算通了,安德烈可以听见我说的话了:"您明天来接阿尔贝蒂娜出去吗?"当我说出阿尔贝蒂娜这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次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晚会上,斯万对我说"请来看看奥黛特"的当儿在我身上激起的那种妒羡,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名字里必定蕴含着某种很要紧的东西,而它,在旁人眼里也好,在奥黛特眼里也好,都只有在斯万嘴里才会具有它那绝对占有的意义.对整个儿一个存在的这样一种......概括在一个词儿里的......占有,每当我坠入爱河时,总让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实上,当我们能说出这名字的时候,要不是它已经使我们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习惯虽然还没把温情销蚀殆尽,却已把它的甜蜜变成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这种口吻对安德烈说"阿尔贝蒂娜".可是我觉着,无论是对阿尔贝蒂娜,对安德烈,还是对我自己,我又都是那么无足轻重.我意识到爱情是撞在不可能性这堵墙上了.我们以为爱情的目标就是这么一个存在,它安睡在我们面前,寓于一个躯体之中.可是,唉!爱情却是这个存在向它在空间和时间中曾经占据或将要占据的所有那些地点和瞬间的扩张.如果我们没有掌握它与这个或那个地点.这个或那个时刻的联系,我们就没有占有它.然而我们是不可能触摸到所有这些地点和瞬间的,倘若这些地点和瞬间都是一一指明的,或许我们还能设法去摸到它们.可是,我们只是四下瞎摸,结果一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