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三章
我早就说过......经验之谈......最有效的催眠剂是困倦.在酣然入梦两小时之后,在与众巨人轮番搏斗之后,在与朋友结下生死之交之后,一觉睡去是很难苏醒过来的,比吃许多片巴比妥要强得多.经过由此及彼的推理,我不胜惊讶,从挪威哲学家口里得知,而挪威哲学家又是从"他卓越的同事"......对不起,应当是"他的同仁"......布特鲁先生那里听来的,我得知柏格森先生对服用安眠药会使记忆力明显衰退有他的看法.如果相信挪威哲学家的话,柏格森先生也许曾对布特鲁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当然,偶尔服用少量安眠药对我们日常生活强有力的记忆力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因为这种记忆力在我们脑海里根深蒂固.但是,还有另外一些记忆力,更高级,也更不稳定.我的一位同事上古代历史课,他对我说过,如果头天晚上吃一片药用以安眠,到课堂上就很难记起他需要引用的希腊语录.而给他开药的大夫却向他保证药片对记忆力没有影响.""这也许是因为您没有必要背诵'希腊,语录的缘故,"历史学家回答他说,自负嘲弄之情无不溢于言表.
我不知道柏格森先生和布特鲁先生之间的这段谈话是否准确无错.挪威哲学家虽然精深,明察,专心致志,但也完全可能理解错了.个人而言,我自己的经验给了我相反的结果.
服用某些麻醉药后的第二天出现的健忘的时刻,与平时酣睡的夜晚充满遗忘的时候,虽只有部分相似,但却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然而,不论是吃药后还是睡着后我所失记的东西,并不是搅得我心烦意乱的波德莱尔的哪句诗,比如"象一把扬琴"之类;我忘掉的也不是被人称道的哲学家的某些观点,而是我身边平平常常事物的现实本身......倘若我睡着了......因我对身边的现实事物竟一无所知,人家以为我是白痴;倘若我醒了,并从人为的睡眠状态中走了出来,我遗忘的不是波菲利(波菲利(233或234—约305),古罗马时期生于希腊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门徒.)或普罗提诺(普罗提诺(约204—约270),古罗马时期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主要著作有波菲利编纂的《九章集》.)体系,对这类哲乍,我完全可以同昔日一样进行讨论;而我忘掉的却是对某次邀请的答谢,对那次宴会只留下一片纯粹的空白.崇高的理念则坚守其位;安眠药使之失灵的东西,不过是区区小事中的行动影响能力,这种能力,只表现在,倘若要及时恢复.掌握日常生活中的某件事情的回忆,就非得付诸行动不可.尽管可以对脑子坏了以后的苟延残喘问题作这样那样的种种议论,可我发现,每次脑力的哀竭都导致部分的死亡.我们拥有我们的全部记忆,要不便是拥有回想这种种记忆的能力,伟大的挪威哲学家根据柏格森先生的言论这样说,可我未曾试想模仿哲学家的言辞,以免延误时间.要不便是回想这种种记忆的能力.但是,什么算作回想不起来的记忆?要不,干脆扯远一点.我们回想不起来我们这三十年的往事;但我们却完全泡在这种种记忆之中;为什么到三十年就煞步不前,为什么不把以前的生活延伸到出生以前的岁月?自从我记不起我身后一大部分往事,自从这些往事成了我看不见的东西,自从我无能为力呼唤这一桩桩往事,谁敢对我说,在这一片我一无所知的黑洞里,我人生之外就难道没有可追根溯源的往事?既然我脑中和我周围能有那么多我回想不起来的往事,那么这种遗忘(至少是事实上的遗忘,因为我无能力看到任何东西)就有可能涉及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甚至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经历过的生活.同样一种遗忘会把一切抹煞得一干二净.那么,挪威哲学家信誓旦旦肯定的灵魂不死的现实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死后我这个灵没有能力回忆出生后我这个人,就象我现在这个人回想不起我出生前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