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三章
仆人进屋.我没有告诉他我曾打过好几次铃,因为我发现,直到打铃的时候,我只不过做着打铃的梦罢了.不过,一想到这梦竟然如感觉一样清晰,不禁不寒而栗.难道感知会有相应的梦中虚幻?
相反,我问仆人,这一夜到底是谁老打铃?他回答我说:没有任何人,肯定没错,否则,打铃的"表"上会有记录的.然而,我分明听到了阵阵铃声,那铃声几乎不耐烦了,怒气冲冲,声犹在耳,而且一连好几天仍然依稀可辨.然而,稀罕的是,睡梦竟将不随睡梦消亡的回忆投向清醒时的生活.简直象天外陨石那样屈指可数.倘若这是睡梦铸造的一个意念,那么这个意念会很快分解成碎片,无法重新觅回.然而,在那儿,睡梦却制造了声响.这种种音响,更物质化,而且更简单,持续时间也就更长.
我的家仆告诉我时间尚早,我不胜惊讶.我休息的并不短啊.这属于梦长的轻觉,因为轻觉是清醒与睡眠的中间过渡状态,对清醒时的概念虽有所模糊,但却始终不会忘记,我们若要得到休息,就非常有必要花更多的时间轻睡,而熟睡的时间可以是短暂的.我之所以感到心情舒畅还有另一番道理.人们只要一想起自己受累了就会觉得疲惫不堪,而只需自言自语:"我休息过了",就足以振作精神.况且,我曾做了个梦,德.夏吕斯先生已经一百一十岁高龄了,可他竟打了他的生身母亲维尔迪兰夫人两记响亮的耳光,因为她花了五十亿重金买了一束蝴蝶花;我于是深信昨夜自己睡得很熟,做的梦与我清醒时的概念牛头不对马嘴,完全违背了日常生活的可能性;这足以使我感到精力充沛.
倘若(正好也是在那一天,订购了阿尔贝蒂娜那顶女帽,却对她只字未提,好让她喜出望外,受宠若惊)我告诉我母亲,说德.夏吕斯先生同谁一起来巴尔贝克大饭店的一个沙龙里共进晚餐,我母亲一定会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理解不了德.夏吕斯先生在维尔迪兰家里何以那么殷勤.客人不是别人,只不过是德.康布尔梅家的一个表姐妹的听差而已.这个听差穿着高雅,与男爵一起穿过门厅时,在旅客们眼前"表现出上流社会人士的风度",圣卢若是看到了,准会这么说.此时正好是大换班的时候,就连那些身着统一制服的小厮们,就连那些步出殿堂,从台阶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贵人们",都未曾注意到这两位来者,而其中一个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只见他低眉垂眼,故意表现出对他们不屑一顾.他看样子要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旗开得胜吧,神圣民族可贵的希望",他想起拉辛的诗句脱口说道,然而诗句的引用与原意大相径庭."请再指教一遍好吗?"听差要求道,他对古典一窍不通.德.夏吕斯先生不屑答理,他向来自视清高,对下人的提问听而不闻,只顾径直往前迈步,仿佛饭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似的,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夏吕斯男爵的存在似的.他接着又朗读起若萨贝的诗句:"过来,过来,我的姑娘们,"但读了之后,他感到乏味,没有象她那样再添上一句:"得把她们叫来,"因为这些年轻姑娘还不到年龄,性还没有完全成熟,还不能讨德.夏吕斯先生的欢心.
再说,他之所以事先写信给德.谢弗勒尼夫人的这个听差,那是因为他不怀疑听差言听计从的秉性,他倒希望此人更具有阳刚之气.可是一见面,他觉得此人娇柔之气过多,这并不符合他的意愿.他对听差说,他原以为是与另外一个人打交道,因为他亲眼看到德.谢弗勒尼夫人的另外一个随从仆人,而且的确在车子上看到过这个人.那是一位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与现在这个听差完全相反,现在这个听差反以为自己娇滴滴地高人一头,相信正是这种上流社会的派头才把德.夏吕斯先生迷住了,他甚至弄不明白男爵想说的到底是谁."可是,我没有任何一个同伙会得到您的垂青呀,除了那个长相吓人的伙伴,他一副庄稼大汉模样."一想到男爵看上的可能就是这个乡下佬,听差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男爵看出了他的内心活动,便连忙加以试探:"但我并没有表示一种特别的愿望非认识德.谢弗勒尼夫人手下的人不可,"他说."既然您马上就要走,您能不能在这里或在巴黎把您的伙伴多给我介绍几个?无论这一家或那一家都行.""噢!不!"听差回答道,"我不同我的同阶级的任何人来往.只是为了侍候需要我才同他们说话.不过有个很好的人,我可以把您引荐给他.""谁?"男爵问."盖尔芒特亲王."德.夏吕斯先生生气了,弄了半天就只给他提供这般年纪的男人,再说,为了此公,他也用不着让一个跑腿的仆人引见.于是,他谢绝了听差的推荐,同时又不让狗腿子图慕虚荣而扫了自己的兴,便又开始对他解释他要的是什么东西,种呀,类呀,比如小马夫什么的.他担心此时正走过来的公证人听见了他说的话,便自以为精明,表现出自己说的与人家可能以为的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用强调的口气说话,仿佛随便与人闲聊,不过又象是一味继续交谈的架势:"是的,尽管我上了年纪,我仍然保持着收集小玩艺儿的爱好,喜欢漂亮的小玩艺儿,一件古铜器,一个古灯架,会使我高兴得如痴如狂.我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