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二章
维尔迪兰夫人附在她丈夫耳朵上问:"我是不是可以把胳膊伸给德.夏吕斯男爵?你右边将拥着德.康布尔梅夫人,大家本来可以礼尚往来嘛.""不,"维尔迪兰先生说,"因为另一个人身份更高(想说德.康布尔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吕斯先生充其量也是他的下风.""那好吧,我把他安排到亲王夫人身边."于是,维尔迪兰夫人将谢巴多夫夫人介绍给德.夏吕斯先生;他们俩彼此欠身致意,一言不发,看样子他们彼此都知道底细,而且彼此许诺相互保密似的.维尔迪兰先生把我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先生.他操着重嗓门,带有轻微的口吃,话尚未出口,他那魁伟的身材和满面的红光就摇摆波动起来,表现出一个长官的优柔寡断,长官想方设法让您放心并对您说:"有人对我说过,我们会作出安排的;我会让人取消对您的惩罚;我们又不是吸血鬼;一切都会好的."然后,他握着我的手:"我以为您认识我母亲,"他对我说.况且,他觉得初次见面用动词"以为"为妥贴,但决非表示一种怀疑,因为他又补充道:"再说我有一封她的信要交给您."德.康布尔梅先生旧地重游象孩子一般高兴,他曾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我又回来了,"他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说着,他的目光露出叹为观止的神色,重新辨认出门上那一幅幅花卉图画和一尊尊高底座的大理石半身塑像.不过,他难免有人地生疏之感,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带来了她拥有的大量美丽的老古董.从这个观点看,在康布尔梅夫妇眼里,维尔迪兰夫人虽然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但她并不是革命者,而是聪明的保守派,个中的意义他们,却偏爱用普普通通的粗布作装饰,犹如一位无知的神甫责怪教区的一个建筑师将丢弃一边的古旧木雕重新修归原处,那教士自以为用圣絮尔皮斯广场上买回的装饰物取而代之还挺不错呢.在城堡前面,一个神甫花园到底开始取代了那一个个花坛,这些花坛不仅仅是康布尔梅一家的骄傲,而且也是他们园丁的骄傲.他们的园丁只把康布尔梅一家视作自己的主人,却在维尔迪兰一家的奴役下呻吟着,就好象土地暂时被一个入侵者及一帮土匪军占领着,他暗地里去向被剥夺了财产的女主人鸣冤叫屈那样,为他的南洋杉,为他的秋海棠,为他的长生草受到冷遇而感到愤愤不平,他们竟然敢让春黄菊,维纳斯秀发草之类的普通花卉闯入如此富丽的府邸里乱长一气.维尔迪兰夫人已感到这潜在的对头,已经横了心,如果她得以把拉斯普利埃长期租下来.或者索性买下来,那一定得提出条件,解雇掉这个园丁,然而老女主人却相反,非保住他不可.他曾在困难时期为她卖力而不图任何报酬,对她恭恭敬敬,但由于平民百姓的下人们闲言碎语作怪,最深刻的精神蔑视同最痴情的敬仰镶嵌在一起,而最痴情的敬仰又迭印在不可磨灭的旧恨上,说起德.康布尔梅老太,她,七十高龄,在东边拥有的一座城堡突然遭到入侵,不得不忍受一个月同德国人打交道的痛苦,他常常这样说:"人家最恨侯爵夫人的地方,就是在战争期间,站到普鲁士人一边去了,甚至让他们住进她的家里.要是换一个时候,我可以理解;但在战争期间,她就不应该了.这不好."他对她可谓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崇敬她的善良,但却使人相信,她因背叛而成为有罪.维尔迪兰夫人很是生气,德.康布尔梅先生口口声声说他把拉斯普利埃旧貌全都认出来了."不过,您总该发现多少有点变化吧,"她回敬说."首先,有魔高鬼大的巴布迪安纳铜像,而那些长毛绒无赖小坐椅,我早就把它们打发到顶楼上去了,放在那上面还太便宜它们了."对德.康布尔梅先生予尖刻的回击之后,她才向他伸出胳膊让他挽着准备就席.他犹豫了片刻,心里嘀咕起来:"我总不好抢在德.夏吕斯先生之前吧."但,一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是世交老友,此时他又没有贵宾席,便决定挽起伸过来的胳膊,对维尔迪兰夫人称,他是多么自豪,终于被接纳进了小团体(他就是这样叫小核心的,得知这一名堂颇为得意,不无一点好笑).戈达尔呢,就坐在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只见他透过夹鼻眼镜看了看德.夏吕斯先生,想与他结识,也想打破冷场的僵局,不由频频眨起眼睛,比以往眨得更为有劲,而不因羞怯而中断.他的目光一旦行动,微笑推波助澜,夹鼻眼镜容纳不下,只好四溢而出了.男爵呢,象他这样的人他到处可见,肯定戈达尔也不例外,肯定戈达尔在跟他挤眉弄眼呢.顿时,他向教授显示了同性恋者们的冷酷性,一方面对喜欢自己的人冷眼相看,而对自己喜欢的人却热心急切.当然,尽管每个人都谎称被爱的甜美,但命运总是将被爱的甜美拒之门外,我们不爱此人,可此人偏爱我们,我们会觉得受不了,这是一条普遍的规律,但这条普遍的规律尚远未威镇夏吕斯一类人身上,其实也仅仅是这一类人而已.这种人,这样的女人,我们谈及她时,我们决不会说她爱我,而说她缠着我,我们不喜欢这种人,我们宁可与任何其他的人打交道,虽然没有她的妩媚,虽然没有她的可爱,虽然没有她的思想.只有当她停止爱我们的时候,她才在我们眼里重新变得妩媚,变得可爱,变得有思想.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也许只能看到这一普遍规则形式上的怪诞变导,一个同性恋者恼火了,因为有一个男人使他不快,可这个男人偏偏追求他.而在那男人身上就益发恼羞成怒了.一般人往往在生气的同时,极力掩饰心中的恼怒,但同性恋者非让令他生气的人感到恼火不可,就象他定然不会使一个女人感到恼火一样,比如说,德.夏吕斯先生肯定不会使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恼火的,亲王夫人的恋情令他讨厌,但却使他得意.但是,当他们看见另一个男人向他们表示一种特殊的兴趣时,那么这种特殊的兴趣往往就会被视为一种恶癖,或者是因为不理解他们的兴趣本来就是一路货色;或者是因为想起来就生气,这种被他们美化了的兴趣恰恰又是他们自己表现出来的;或者是希望在不费代价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为自己恢复名誉;或者是出于一种恐惧,怕被人猜中隐秘,当欲望不再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蒙上眼睛,草率行动时,他们顿时惧怕起来了;或者是不堪忍受因另外一个人的暧昧态度而受到的损害,但倘若他们喜欢这另外一个人,他们则出于他们自己的暧昧态度,也就不怕给他造成损害了,这并不妨碍他们跟踪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追就是几法里,并不妨碍他们在剧场里眼睛老盯住小伙子看,即使年轻人同一些朋友们在一起也照看不误,不怕因此年轻人他们闹僵,只要有另一个人看他们一眼,而这另一个人又不过他们喜欢,人们就可以听到说话了:"先生,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简单,因为,他们原来是什么人,就把他们当什么人)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再解释也没有用,您可做错了,"甚至要他几个耳光,而面对认识这言行不慎家伙的人,会气冲冲地问道:"怎么,您认识这讨厌的家伙?这家伙看您有一股嗲气!......成何体统!"德.夏吕斯先生还没走这么远,但他已气得板起面孔,冷若冰霜,那脸色,就象有些女人,看样子人们觉得她们轻佻,可她们实际上并不轻佻,如果她们果真轻佻,那么她们就更气歪了脸色.况且,同性恋者,遇见了一位同性恋者,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一种讨厌的形象,半死不活的样子,只会伤害自己的自尊心,而且,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他自己,活生生的,感同身受的,这样,也就可能使他在情爱上受罪.这样一来,出于本能的维护感,对于可能的竞争对手,他可就要讲坏话了,或者同那些可以损害可能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去讲(除非1号同性恋者在如此这般攻击2号同性恋者时,旁观者却有自己的情报渠道掌握情况,因而1号担心露馅被人当作造谣者),或者同受他"抬举"的年轻人讲,这个年轻人很可能从他手里被人拐走,因此,务必使年轻人相信,虽然都是同样的事,同他一起干则大有好处,但如果他心甘情愿同另外一个人去干,那就可能造成一生的不幸.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想到了危险(纯属想象),他误解了戈达尔的微笑,以为戈达尔的出现会危及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一个不讨他喜欢的同性恋者不仅仅是自己漫画式的形象,而且是一个注定的冤家对头.一个商人,而且他经营的是稀罕买卖,他才到省城来落脚谋生,倘若看到在同一个场地上,面对面,有一个竞争对手也做同样的生意,其狼狈程度,比起这样一个夏吕斯来,也是望尘莫及的,这样一个夏吕斯,正要到一个僻静地区去偷情窃爱,可是,就在他到达的当天,在那地方发现了当地的那位绅士和理发师,他们的形容和举止不容他有丝毫不相信的地方.商人常常恨自己的竞争对手;这种憎恨有时蜕变为忧郁,而只要他稍许有充分的遗传性,人们在小城镇里便会看到商人开始气得发疯的情形,治他疯病唯一的办法就是促使他下决心拍卖掉他的"老底",一走了之.同性恋者的疯狂还要更讨厌.他心里明白,从第一秒钟开始,那绅士和理发师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年轻小伙子.他就是一天上百次对自己的年轻伙伴来回规劝也无济于事,说什么理发师和绅士都是土匪,通匪会使他名败身裂的,那模样活象吝啬鬼阿巴公(阿巴公原是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的主角名,后成了守财奴的代名词.),念念不忘守护着自己的财富,夜里总要起来查看一下是否有人来偷他的财宝.这种心理,无疑比欲望,或者比共同习惯的舒适感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可以同这种亲身的体验相提并论,因为自己的体验是唯一真切的,正是因为这种心理,同性恋者得以迅速发现同性恋者的行踪,而且是十拿九稳,不出什么差错的.他可能一时受骗上当,但敏捷的预见力使他去伪留真.因此,德.夏吕斯先生的错误历时很短.神妙的洞察力顿时向他表明,戈达尔不是他这路人,而且他不必害怕戈达尔的主动接近,既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自己,若这样只能激怒德.夏吕斯自己,也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莫雷尔,若这样在他看来就更严重了.他又恢复了冷静,好象他仍然在阴阳维纳斯两性转变的影响之下,有时对维尔迪兰夫妇莞尔一笑,嘴都懒得张一张,只不过扯平了一下一角唇皱,顿时他的眼睛温存地亮了一下,他是多么迷恋男子汉气概,所作所为与他的嫂子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毫无二致."您经常出去打猎吧,先生?"维尔迪兰夫人怀着蔑视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茨基是否对您讲过,我们有过一次绝妙的狩猎?"戈达尔问女主人."我最爱在尚特比(法语"Chantepie"〈尚特比〉可以拆成"Chante—pie"意为"唱歌的喜鹊.")森林打猎,"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不,我什么也没讲,"茨基说."那森林名副其实吗?"布里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对康布尔梅先生说道,因为他已答应我谈词源,却同时要我对康布尔梅夫妇不露他对贡布雷神甫的词源的好生鄙意."这是无疑的,我不能理解,但我没抓住您的问题,"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我是说:是不是有许多喜鹊在那里叽叽喳喳歌唱?"布里肖问道.戈达尔却很难受,维尔迪兰夫人竟不知道他差一点误了火车."讲呀,瞧瞧,"戈达尔夫人鼓励丈夫说,"讲讲你的历险吧"."的确,这段奥德赛非同寻常,"大夫说着,便又从头开始讲他的故事."当我看见火车已经进了站时,不觉傻眼了.这一切都怪茨基弄错了.您的情报真见鬼了,我亲爱的!可布里肖还在站上等我们呢!""我以为,"教授说,用余光瞄了四周一眼,薄唇含笑,"我以为,如果您在格兰古尔迟迟不来,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闲花野草了吧.""您给我闭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听到您的话就糟了!"教授说."老子的老婆,他是阴性醋罐子."(戈达尔故意阴差阳错,该用阴性的代词用阳性,该用阳性的形容词用阴性.)"啊!这个布里肖,"茨基欢叫了起来,布里肖轻薄的玩笑唤醒他内心传统的欢快,"他还是那个样子,"说实话,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几何时淘气过.为了给惯常的玩笑话配上习以为常的动作,他装着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没变,这家伙,"茨基接着说,并没想到教授有意无意在这几个词中道出了难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补充道:"老是用一只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与学者相见就是不一样.我在尚特比森林里打猎已有十五个年头了,可我从来没思考过它的地名有什么讲究."德.康布尔梅夫人对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她可不愿意他在布里肖面前这般卑躬屈膝.后来她就更不满意了,康康每次用作"现成"的惯用套话时,戈达尔竟对自认笨拙的侯爵表明,那些现成的套话没什么意思,因为他曾下功夫学过这些套话,知道其意义的强弱深浅:"为什么说笨得象白菜?您认为白菜比其它东西更笨吗?您说:同一件事重复了三十六遍.干吗偏偏要三十六遍?为什么说:睡得象一根木桩?为什么说:布雷斯特惊雷?为什么:放荡四百下?"可布里肖却挺身而出为德.康布尔梅先生辩护,对每一个熟语都讲它的来龙去脉.但德.康布尔梅夫人却主要忙于检查维尔迪兰夫人一家到底给拉斯普利埃带来了什么变化,想要从中找出差错加以批评,又想把另一些变化引进费代纳,或者也许来个全盘照搬."我在寻思,这盏歪歪斜斜的吊灯是什么玩艺儿,我很难认出我那老拉斯普利埃的真面目了."她补充道,露出亲切的贵族气派,好象她是在谈论一位侍者,她不太愿意指出侍者有多大年纪,却愿意说他亲眼看见她出生的.由于她说话有点儿书本子气:"我还是觉得,"她小声补充道,"我要是住在别人家里,象这样变得面目全非,我可没脸做得出来.""真糟糕,你们没有同他们一起来,"维尔迪兰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说,希望德.夏吕斯先生"后会有期,"并遵守大家同乘一次火车的约法."您敢肯定,尚特比的意思是唱歌的喜鹊吗,肖肖特?"她接着说,以表明她是家里的大主妇,谁的谈话她同时都得兼顾到."那么,请您跟我谈谈这位小提琴师吧,"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他令我感兴趣,我酷爱音乐,我好象听人说起过他,替我打听打听."她已经得知,莫雷尔是同德.夏吕斯先生一块来的,她想通过把前者请来,设法与后者联系上.可她又补充了一句:"布里肖先生也令我感兴趣."目的是为了让我摸不着这个意图.因为,如果说她极有教养,就象有些肥胖型的人,尽管吃得极少,成天走路,却眼看着长膘,德.康布尔梅夫人也是如此,她虽然想深化一种越来越玄奥难解的哲学,深化一种越来越高明的音乐,特别是在费代纳,那是徒劳的,这类研究的结果只能是用来策划阴谋,这些阴谋诡计,可以使她与青少年时代的资产阶级情谊"一刀两断",可以使她重新结交一些关系,开始,她以为这些关系只不过是婆家社会的一部分,后来,她才发现,这些关系的地位要高得多,也要深远得多.有一位哲学家,在她看来并不十分现代派,叫莱布尼兹,他说过,心智的里程是漫长的.这心智的里程,德.康布尔梅夫人并不比她兄弟有能耐,量她也无能力跑完全程.她不是阅读拉施利埃的著作,就是阅读斯图亚特.穆勒的著作,随着她越来越不相信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她就益发用功从中寻求处世良方,至死不渝.她酷爱现实主义艺术,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对象会这么低三下四来充当画家或作家的模特儿.描写上流社会社交生活的一幅绘画或一幅小说都可能引起她的恶心;托尔斯泰笔下帝俄时代的庄稼汉,米勒笔下的农民已经是社会的极限,她不允许艺术家越此雷池一步.但是,超越局限她自己社会关系的界限,平步青云频频光顾公爵夫人们,则是她拼命追求的目标,然而,研究杰作忍受精神治疗,却始终抵挡不住天生病态的附庸风雅的心潮,这心潮在她身上有愈演愈烈之势.附庸风雅的结果,可以治好某些贪财.通奸倾向,想当初她风华正茂,对此可是倾心向往的,在这上面,恰似处在奇特的却常有的病理状态,似乎得一病可免生其它的毛病.听她说话,极讲究表达方式,我可不禁要对她说公道话了,虽则毫无心甘情愿之意.这是在特定的一个时代里,在同一知识水平上的人们常用的热语套语,精辟的习语一出口,就好象可以根据弧线画整个圆周似的.这些惯用语还有这样的效应,使用者犹如熟人熟面,一下子就把我弄烦了,但却也抬高了他们的身价,顿时高人一等,往往作为尚未定评的名媛雅士被引荐到我身边来."您不知道,夫人,森林地区的地名,往往用森林里出没的动物命名.在'唱喜鹊,森林旁边,您晓得有'唱王后,树林子吧.""我不知道指的是哪个王后,但您对她不礼貌,"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抓住,肖肖特,"维尔迪兰夫人说."除此之外,旅途愉快吧?""我们遇到的尽是下里巴人,挤满了一火车.可我得回答德.康布尔梅先生的问题,这里的雷娜王后,不是指国王的老婆,而是指青蛙王后,这个美名,在当地已经历史悠久了,就象'雷那维尔,站,本应写成'雷娜维尔,站,可引以为证.""我觉得,您做了一条漂亮的畜生,"德.康布尔梅先生指着一条鱼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是他常用的一句恭维的话,他以为说句这样的恭维话,就等于付了晚宴的份子钱,而且还了礼了.("邀请他们没有用,"他对妻子谈起他们的朋友时,常常爱说这样的话."他们能请到我们就很高兴了.是他们该感谢我们.")"而且,我应当告诉您,多少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去'雷娜维尔,,可我看不到比别的地方有更多的青蛙.德.康布尔梅夫人曾经把一个教区的神甫请到这儿来,她在那个教区有重大的财产,这位神甫跟您有不相上下的才智,看样子似乎是这样.他写了一部著作.""我完全相信,我读过这本书,读起来兴致勃勃."布里肖虚伪地答道.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虚荣心从这一回答中间接得到了满足,久笑不止."啊!那好,作者,我怎么说呢,这部地理著作,这部方言词典的作者,对一个小地名穷源考证,它叫古勒夫乐蛇桥,我们过去曾是这小地方的老爷子,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显然,在这口科学井旁边,我不过是胸无点墨的庸才,但是,我到古勒夫尔蛇桥不下千次,而他只去过一次,我要是曾见过哪怕只有一条如此坏的蛇,那就是见鬼了,我说坏,尽管善良的拉封丹对它称赞不已(《人和蛇》是两则寓言中的一则).""您没看见恶蛇,就您观察正确,"布里肖回答."诚然,您说的那位作家鞭辟入里,他写了一部了不起的书.""何止了不起!"德.康布尔梅夫人欢呼起来,"这部书,名不虚传,应该说是一部细针密缕的精品.""当然,他查阅了几本教会清册(指的是收益的清单和每个主管教区的花名册),上面可能向他提供了世俗老板和教会权威的姓名.但有其它来源.我的最博学的朋友中,有一个追根溯源加以考证.他发现正是此地被命名为基勒夫尔桥.这古怪的地名激使他刨根究底,终于在一篇拉丁文中找到了这座桥叫Pons cui aperit(拉丁语,意为开放的桥.),就是您的朋友以为受到了古勒夫尔蛇骚扰的那座桥.这是一座关闭的桥,付过合理的买路钱才开放通行.""您谈到青蛙.我呢,置身于满腹珠玑的才子中间,简直成了名流学者面前的癞蛤蟆了."(这是第二则寓言)康康说,每当他开这句玩笑,总要大笑一通,他以为通过这句玩笑,自己既谦恭,又机智,既表现动弹的余地,便极力装出另有他顾的样子,他转向我,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他碰巧说准了,这类问题就可以打动他的病人,表明他对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假如,与此相反,他弄错了,他也可以修正某些理论,发展原来的旧观点."当您来到这些比较高的地势上来,就象此刻我们所在的此地,您是否发现,这增加了您气喘的倾向?"他问我说,肯定不是让人赞赏他的学识,就是要填补他学识的空白.德.康布尔梅先生听到了他提的问题,笑了."我不好对您说,听说您有气喘病,我感到好笑,"他的话穿桌而过向我抛将过来.他这样说并不是说这样使他高兴,尽管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位善良的人听到人家讲别人的不幸时,虽难免有幸灾乐祸之感,但幸灾乐祸之后很快就动起恻隐之心来了.可他的话另有一层意思,他紧接著作了解释:"我感到很高兴,"他对我说,"因为我姐妹恰好也气喘."总之,这使他高兴,就好象他听我提起一个经常出入他们家的人,就象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一样."世界太小了,"这是他的内心思考,可我却看到这话刻画在他的笑脸上,就在戈达尔跟我谈起我的哮喘病的当儿.我的哮喘病,打从这顿晚宴之日开始,竟然成了某种共同的关系,德.康布尔梅先生总是不失时机地打听我哮喘的有关消息,哪怕这仅仅是为了转告他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