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一章
况且不久之后,她主动和我谈起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毫不隐讳.她虽然也提到极个别人对男爵的风言风语,但被她一概视为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不过,她还说:"我认为,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样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当远大的目光,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顺其自然,尊重其自由.爱好,一心一意为他遣忧解难."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尽管如此闪烁其辞,却天机毕露,暴露了她极力粉饰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与德.夏吕斯先生不时使用的伎俩如出一辙.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关传闻对夏吕斯是否纯属污蔑,我曾多次听见夏吕斯向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无论是盗贼还是国王,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过,应该承认,相比之下,我对盗贼还偏爱一些......"通过这番他自以为巧妙的话,对无人怀疑确曾流传过的风言风语予以否定(抑或出于兴趣,出于利弊的权衡,出于真实性的考虑,想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认为微薄的贡献),他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最后几分怀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产生怀疑的人对他打上了最初几个问号.殊不知窝藏罪中最为危险的莫过于罪犯思想中的窝藏过失本身.由于他心里总惦记着有这种过失,所以,他难以设想过失本身往往鲜为人知,难以设想纯粹的谣言多么容易被人轻信;反过来,他也难以明白,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讲话中,在他人看来,却不打自招出了某种程度的真相.再说,他若千方百计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样,都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在上流社会中,没有得不到支持.纵容的恶癖,曾有过这样的事:一旦知道两姊妹相爱并非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会忙乱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让两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觉到亲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桩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说,因为此事与另一个传闻有关,听说,德.夏吕斯先生宁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约于理发师,理发师得给他做头烫发,是给一位公共汽车检票员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乱了方寸,六神无主.不过,为了讲清亲王夫人的私情,还是谈一谈是哪桩心事打开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独自与亲王夫人坐在马车上.经过一家邮局时,她让车子停下.这天出门,她没有带贴身仆人.只见她半遮半掩地从手笼中掏出一封信,动身下车,想把信丢进信筒.我想阻拦她,可她微微躲闪了一下,这时,我们俩便马上全都明白了,她动身下车前的举动明显是在保护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机,而我竟加以阻拦,有碍于她保守秘密,实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复了镇静.但是,她还是满脸绯红,把信递给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丢信时,无意中瞥见此信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
现在再回过头来,继续谈首次赴亲王夫人府上参加晚会时的情况.盖尔芒特公爵夫妇领着我,急于离去,我便去向亲王夫人告辞.不过,德.盖尔芒特先生还是想亲自与兄弟告别.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门下,不失时机地告诉公爵,说德.夏吕斯先生对她和对她儿子和蔼可亲.兄弟如此亲热待人,实属平生第一回,这使巴赞深受感动,唤醒了那沉睡难以经久的骨肉之情.我们向亲王夫人话别时,巴赞虽没有特意向德.夏吕斯先生致谢,但执意向他表露了内心的一片深情,或许是实在难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记,象此晚的这般姿态,兄弟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奖赏用后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让狗牢牢记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可得到这般甜头."嗳!小弟,"公爵拦住德.夏吕斯先生,深情地拥抱着他,说道,"从大哥面前走过,怎么连小安也不道一声.我见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这让我多挂念.我翻过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怜妈妈的信,那一封封信对你多么溺爱啊.""谢谢,巴赞."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声音哽咽,只要提到母亲,他每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你该下下决心,允许我在盖尔芒特为你置幢房屋."公爵继续说."看见兄弟俩这般亲热,真高兴."亲王夫人对奥丽阿娜说."啊!我觉得世上象这样的兄弟找不出几对.我日后一定邀请您和他来做客."亲王夫人向我许诺道,"您和他相处不错吧?......唉,他们到底能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她声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为她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每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与兄弟谈论过去时的那份高兴劲头,她总不免产生几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盖尔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开妻子一点.她感到,当兄弟俩高高兴兴挨在一起,她再也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迫不及待凑到他们身边去时,他们对她的到来并不满意.可这天夜晚,除了这一习惯产生的醋意之外,还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来,德.絮希夫人将实情告知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兄弟如何如何亲热,希望他向兄弟致谢,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忠实好友也认为应该把情况通报公爵夫人,说他们看见她丈夫的情妇与她丈夫的小弟单独呆在一起,这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苦恼."想一想过去我们在盖尔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继续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要是你夏季来玩,我们又可以象过去一样,欢乐地生活.你还记得古弗老爹吗?""帕斯卡尔为什么搅得人心慌意乱?因为他被搅得心......心慌......意乱,"德.夏吕斯先生背诵道,仿佛还在回答老师的提问,"那帕斯卡尔为什么被搅得心慌意乱?因为他搅得人心......心慌......意乱.""'很好,您肯定会通过,准能得到好评,公爵夫人还会奖给您一部《汉语词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还记得埃尔费.德.圣当给你带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你对中国是那么热爱,吓唬我们要到那个国度去生活一辈子;那时,你就已经喜欢远出闯荡.啊!你这人非同一般.可以说无论对什么东西,你的情趣向来与众不同......"公爵最后这几句话刚一出口,整个脸便顿时涨得象红彤彤的太阳,因为他对兄弟的德行,至少对兄弟的名声了若指掌.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兄弟提及这方面的事,现在不慎失言,似乎还与兄弟的名声有关,就更感到尴尬了,而且愈是显得尴尬,也就真的更为尴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爵为了抹去最后那几句话,说道:"谁知道,你过去也许爱着哪位中国女子,后来又爱上了一位位白肤女郎,惹她们喜欢,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与她一起交谈,让她满心喜悦.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刚才不慎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弄得脑子混乱一片,慌忙中张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为例,然而,不管她怎么让他动心,恰恰就不该在谈话中提她.德.夏吕斯先生察觉到兄长满脸通红.谁都知道,要是罪犯听到别人当面提及并不认为是他们所犯的罪行,他们总是力戒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烧身,也还是觉得继续交谈为妥."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德.夏吕斯先生回答公爵说,"可我还是想回过头来谈谈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觉得你的话中肯极了.你说我的思想向来与众不同,说得何其正确啊!你说我情趣特殊......""不对."德.盖尔芒特否认道,他确实没有说过这几个字,或许也不相信弟弟会干出这几个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为有权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为,让他心里不好受?不管怎么说,男爵的那些古怪行为尚相当隐秘,说不清楚,决不会危及他目前的显赫地位.再说,公爵感到弟弟的这一地位对他的情妇们也许有益,心想也该有所回报,表示几分宽容;即使现在已经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于希冀获得弟弟的支持,且这一希望又交织着对往昔虔诚的回忆,德.盖尔芒特先生也会熟视无睹,不予追究,需要时甚至会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赞;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恼火,又好奇,实在再也憋不住了,开口说道,"要是您已经决定在此过夜,那我们最好还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让玛丽和我整整站了半个小时了."公爵意味深长地拥抱了弟弟之后,离开了他,我们三人一起走下亲王夫人宫邸宽大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