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四)-第二卷-第一章
阿尔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希尔贝特写信,觉得还是立即动笔为好.然而,我却毫无激情,象是写上烦人的课堂作业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写下了希尔贝特.斯万这一姓名,往日,我在练习本上涂满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给自己制造与她书来信往的幻觉.究其原因,倘若说昔日书写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这一任务已被习惯的力量移交给某位秘书,习惯的力量常为自身造就众多的秘书.它最近就在我的体内委派了一位,为我效劳,正因为此秘书与希尔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过她,仅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经钟情的少女,无法将希尔贝特这几个字与具体现实联系起来,所以他提笔书写希尔贝特的姓名时,心底可以更为坦然平静.
我不能责怪她冷酷无情,如今正视希尔贝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为人如何的精心挑选的"见证".小包.玛瑙弹子转送给了阿尔贝蒂娜,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当初在希尔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赋予它们内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会有这一份量.可是现在,我内心出现了新的混乱,削弱了事物与话语所拥有的真实的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谢忱:"我多么喜欢绿松石啊!"我当即回答她说:"千万别让它们死去!"就这样,把我们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给了宝石一样,嘱托给了绿松石,然而却难以激起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无法保留住昔日将我与希尔贝特维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样.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桩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反复出现.就在我给希尔贝特写信的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从化装舞会回府,脸上还戴着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将不得不正式服丧,于是决定提前一个星期去进行他本应接受的瘟泉疗养.三个星期后,等他从瘟泉回来(我提前说一说,现在我只不过刚刚给希尔贝特写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当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观,继而眼看他成为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现在听了他的回答(仿佛温泉不仅仅对膀胱起了治疗作用),不禁惊得哑口无言."噢,案件必将重新审理,他必定宣告无罪."公爵回答他们说,"岂能平白无故判一个人的罪.您见过弗罗贝维尔那样的老蠢货吗?一个逼着法国人去屠杀(是指战争)的丘八!怪年头!"然而,在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在温泉结识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公爵只听她们就自己所读的书和在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议论了几句,便感到与他打交道的这几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公主请他去打桥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处不久,他首先笼而统之对她讲了几句对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话:"怎么!再也没有人跟我们提那个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审判的事了吧."没料到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回答说:"此事已迫在眉睫.谁也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总关在牢里."他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开始就张口结舌,仿佛发现了一个怪诞的绰号,在这府上专门用来取笑一位他至今还以为机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常听到有人朝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几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无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还不甚快速,便对他稍加斥责:"说实在的,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罪."后来,每当发生"无法招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来向她们宣布,满以为这下终可以改变那三位诱人的女士的观点,可她们听了却朗声大笑,以极其精辟的辩证观点,轻而易举地向他阐明了那类观点毫无价值,纯属无稽之谈.就这样,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诚然,我们不能断言三位可爱的女士在此事中没有起到真理传播者的作用.但应该看到,每过十年,总有那么一位充满真正的信念的男子,与一对智慧的夫妇偶尔相遇,或有一位娇媚动人的女子进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可引导他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关于这一点,确有许多国家象这位真挚的男子一样行事,本来对某国人民充满敌意,可六个月后,一改旧的观点,推翻昔日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