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卷-第一章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喷嚏.在这样一个俗话说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接受了一个亲戚的建议,请来了某专家.这个亲戚断言,请某专家看病,三天保好.上流社会人士谈到他们的医生时,总说这句话,而人们相信他们的话,就象弗朗索瓦丝相信报上的广告一样.某专家来了,带来了那只装满感冒病毒的药箱,就象厄俄尔(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住在一个岛上.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都装在一只牛皮口袋里.)带着他的牛皮口袋一样.外祖母坚决不让医生检查.医生白来了一趟,我们很过意不去.因此,当他提出要给我们每个人检查鼻子时,我们没有拒绝,尽管我们的鼻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可他说我们有病,说偏头痛或肠绞痛,心脏病或糖尿病,无一不是一种尚未被认识的鼻子病.他对我们每个人都重复同一句话:"这是一个小鼻甲,每次看见它,我都很高兴.还留着它干什么?我用点状烧灼术给您把它去掉."当然,我们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心里嘀咕:"去掉什么呢?"总之,我们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错了,当时我们的鼻子并没有毛病.因为第二天,他的检查和临时包敷生了效,我们都得了他的重伤风.当他在街上遇见我父亲时,见他不停地咳嗽,就笑了,心想一个无知无识的人也许会以为是他给看病看出来的哩,其实他给我们检查时,我们就已经病了.
外祖母病危使各种人有了向我们表示同情的机会,不管是过分的,还是不足的,都使我们感到吃惊,况且,这两种人使我们意外地发现了未曾发现的过去情况,甚至友谊方面的联系.那些不断前来询问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心,这使我们意识到外祖母病情的严重性,而我们在外祖母身边只感到她万分痛苦,却没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样严重.我们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几个姐妹,但她们没有离开贡布雷.她们发现了一个男演员,他给她们演奏悦耳动听的室内乐,她们认为,看男演员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静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为别出心裁.萨士拉夫人也给妈妈来了信,不过,完全象是一个突然取消了婚约(德雷福斯案件是决裂的原由).同我们一刀两断的人写来的信.可是,贝龙特却天天都来,和我一起呆上几个小时.
他有一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到一个他可以不拘礼节的人家去.但从前是为了让别人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现在他却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别人也不要求他说话.因为他病得很厉害:有人说他和我外祖母一样,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说他长了瘤子.他变得弱不胜农,上我们家楼梯时很吃力,下楼更困难.他扶着栏杆还常常绊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门的习惯和可能,他就一定闭门不出了,这个"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识已久,可那时,他还那样敏捷,现在却步履维艰,连讲话都很困难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是伟大而了不起的杰作.当然,也有死后扬名的作家.但是,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缓慢地朝着死亡前进,在尚未走到尽头的过程中,看见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声誉的.至少,死后扬名的作家不用劳累.他们名字的光辉只停留在他们的墓碑上.他们长眠于地下,什么也听不见,不会被荣誉扰得心烦意乱.可是,对贝戈特来说,生死荣辱对比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还活着,必须忍受荣誉的骚扰.他还能走动,尽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却活蹦活跳,生气盎然,犹如那些可爱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边,但她们汹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寻欢作乐会把人搞得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