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又大而化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呆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一些人的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以叫她讨厌那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不知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了无底的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来充实这些话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相同.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更甚之,如果就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我们对这个人所受的教育觉得无从想像(如阿尔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对他的爱好,读的书,作人原则都不了解,我们就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话语会在他身上唤起某种感觉,这与要在动物身上唤起某种感觉更为相似,因为对动物,还是可以叫它们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设法与阿尔贝蒂娜交往深厚起来,在我看来,似乎是与未知数接触,如果不说是与不可能接触的话.这似乎是与驯马一样艰难,与养蜂或栽种蔷薇一样叫人费劲的事.
几小时以前,我还以为阿尔贝蒂娜以后只会对我的招呼远远应答.刚才我们分手时已经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计划.我在内心里向自己许下诺言,以后再遇到阿尔贝蒂娜时,我要对她更大胆一些.我要对她说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轻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么快乐,我全都提前订出了计划.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细胞,象化学原素一样,是可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情境,一个新的环境.当我再次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由于她的在场这个事实本身,我便与平时不同了,结果我对她说的话与我事先计议中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忆起那发炎的太阳穴,我又自问是否阿尔贝蒂娜会更欣赏另一种殷勤,她会明白那是不图什么的殷勤.总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尴尬.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著作风轻浮,也可以意味着一个天性活泼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脸上同一个表情,语言上同一表达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义,我简直就象一个学生面对拉丁文翻译练习的重重困难一样犹豫不决.
那一次,我们几乎立刻就遇到了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从首席审判官身上跳过去的那个女孩.阿尔贝蒂娜不得不将我介绍给安德烈.她这位女友双眸极为清澈明亮,仿佛在绿荫遮掩的一套房间里,从一扇敞开的门走进面向阳光和阳光普照的大海那绿莹莹的反光的一间卧房一样.
五位男士走过去,自从我来到巴尔贝克,经常看见他们,非常面熟.我心里经常琢磨他们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