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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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二章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决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动身的那天早晨,为了照相,他们给我卷了头发,并小心翼翼地给我戴了一顶我从未戴过的帽子,给我穿了一件丝绒的外套.我的母亲到处找我,终于在与当松维尔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当时我正流着眼泪.搂住了长满尖刺的树枝在向山楂树告别,而且,我跟悲剧中的王妃那样,只觉得无用的衣饰是不堪忍受的负担,把我的头发做成堆在额前的小鬈鬈,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并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发纸,把它们同我的那顶崭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脚下(
这里,普鲁斯特间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剧《费德尔》中的台词:
  "这无用的衣饰,这层层的纱,压得我好苦!
  是谁以多事的手给我把头发卷成这样,
  并细心地把发卷优美地堆在额前?"(第一幕第三场))
我的母亲并没有因为我流泪而感动,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给糟蹋了,不禁叫出声来.我听不见她的叫喊,只顾哭着说道:"我可怜的小山楂树啊,不是你们使我伤心,逼我走.你们从来也不让我痛苦!所以我将永远爱你们."我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它们许愿说,我长大之后,决不象别人那样荒唐地过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听那些无聊的敷衍,而是要到乡下来探望第一批开花的山楂树.
  我们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时,一走进田野,就再也离不开田野了.风好象通过一条无形的小路,无时无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觉得风是贡布雷独有的神仙.每年,我们一到贡布雷,为了切实感受一下我确已身临其地,我总要登高去寻觅风的足迹.它在犁沟里跑着,叫我跟在后面追赶,在梅塞格利丝那边,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几十里都不见沟壑的平原上,风总在人们的身边吹拂.我听说斯万小姐经常去朗市住几天,虽然离这儿有几十里之遥,由于中间没有阻隔,距离也就相对地缩短了.炎热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轻风从极目处吹来,把远方的麦梢压弯,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驰遍寥廓的田野,接着它暖暖乎乎地.悄声细语地伏到我脚下的野草丛中.我与她共有的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们更接近,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当时想,这股轻风曾从她的身边吹过,风的悄声细语传来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听不懂罢了.所以,风吹拂过我的跟前时我拥抱了它.左边有一个村庄,叫尚比欧村(本堂神甫称它为Campus Pagani......异教庄).右边,在一片麦田的上面,遥遥可见圣安德烈教堂的两座钟楼,雕琢得很精致,颇有乡土风味,它们也跟麦穗似的,尖尖翘翘,瓦片蜂窝般地一格格紧扣成行,象正在变黄的麦粒.
  苹果树的树叶,长得与其它果树不同,一般人不会认错;在绿叶的衬托下,枝头间距对称地绽开一团团宽瓣的.白缎般发亮的花朵,或者半悬着一簇簇羞红的.欲开还闭的蓓蕾.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我第一次注意到苹果树在阳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圆圆的树荫,夕阳在树叶下面斜投下一丝丝金线;我看到父亲用手杖截断那丝丝金线,而它们却宁折不弯.
  有时,下午的天空中出现苍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运行,没有光泽,好比没有登台的女演员,穿着平时的服装,不事声张地悄悄坐在剧场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注意.我喜欢在画上.在书中见到月亮的形象,但是当年我所欣赏的那些艺术作品,与今天我觉得把月亮描绘得很美.甚至都认不出那是月亮的艺术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开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维更倾向于纤细的和谐之前是这样的.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纳的某部小说,格莱尔的某幅风景画,把月亮描绘成清晰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弯银镰,诸如此类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样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见到我喜欢这类作品就很生气.她们认为,给孩子们看的作品,孩子们看后由衷地表现出欣赏趣味的作品,应该是一个人成年之后仍叹赏不已的作品.在他们的心目中美学价值一定是同具体的物质一样,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内心经过一些等价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酝酿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