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一章
后来,新的姿势又产生新的回忆;墙壁迅速地滑到另一边去:我睡在德.圣卢夫人家的乡间住宅里.天哪!至少十点钟了吧.他们一定都吃过晚饭了!我这个盹儿打得也太久了.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总要陪德.圣卢夫人外出散步,回来后先上楼打个盹儿.自从离开贡布雷,好多年过去了.住在贡布雷的日子,每当我们散步回来得比较晚,我总能在我住的那间房间的窗户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艳红的反照.如今在当松维尔,在德.圣卢夫人的家里,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而且我只在晚间出去,沿着我从前在阳光下玩耍过的小路,踏着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种愉快.归来时,远望我住的那个房间,只见里面灯火明亮,简直象黑夜中独有的一座灯塔.回去后我并不急于更衣用餐,而是先睡上一觉.
这些旋转不已.模糊一片的回忆,向来都转瞬即逝;不知身在何处的短促的回忆,掠过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设与假设之间的界限,正等于我们在电影镜(电影镜:美国发明家爱迪生和他的助手狄克逊于1891年发明的一种放映影片的设备,状如柜,供一人观看.)
中看到一匹奔驰的马,我们无法把奔马的连续动作一个个单独分开.但是我毕竟时而看到这一间.时而又看到另一间我生平住过的房间,而且待我清醒之后,在联翩的遐想中,我终于把每一个房间全都想遍: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间.睡觉时人缩成一团,脑袋埋进由一堆毫不相干的东西编搭成的安乐窝里:枕头的一角,被窝的口子,半截披肩,一边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坛》杂志,统统成了建窝的材料,凭人以参照飞禽筑窝学来的技巧,把它们拼凑到一块,供人将就着栖宿进这样的窝里.遇到冰霜凛冽的大寒天气,最惬意不过的是感到与外界隔绝(等于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温保暖的深土层窝里).况且那时节壁炉里整夜燃着熊熊的火,象一件热气腾腾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没有燃尽的木柴毕毕剥剥,才灭又旺,摇曳的火光忽闪忽闪地扫遍全屋,形成一个无形的暖阁,又象在房间中央挖出了一个热烘烘的窑洞;热气所到之处构成一条范围时有变动的温暖地带.从房间的旯旯旮旮,从窗户附近,换句话说,从离壁炉稍远.早已变得冷嗖嗖的地方,吹来一股股沁人心脾的凉风,调节室内的空气.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间.那时人们喜欢同凉爽的夜打成一片.半开的百叶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抛到床前.人就象曙色初开时在轻风中摇摆的山雀,几乎同睡在露天一样.
有时候,我想起了那间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房间.它的格调那样明快,我甚至头一回睡在里面都没有感到不适应.细巧的柱子支撑住天花板,彼此间的距离相隔得楚楚有致,显然给床留出了地盘;有时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间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间.它简直象是从两层楼的高处挖出来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墙面覆盖着坚硬的红木护墙板,我一进去就被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根草的气味熏得昏头胀脑,而且我认定紫红色的窗帘充满敌意,大声喧哗的座钟厚颜无耻,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怪模怪样.架势不善的穿衣镜,由四角形的镜腿架着,斜置在房间的一角.那地方,据我惯常所见,应该让人感到亲切.丰硕;空洞的镜子偏偏挖走了地盘.我一连几小时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开,让它伸展到高处,精确地测出房间的外形,直达倒挂漏斗状的房顶,结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几个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竖起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鼻翼发僵,心头乱跳,直到习惯改变了窗帘的颜色,遏止了座钟的絮叨,教会了斜置着的那面残忍的镜子学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气味尚未完全消散,但毕竟有所收敛,尤其要紧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习惯呀!你真称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动迟缓,害得我们不免要在临时的格局中让精神忍受几个星期的委屈.不管怎么说吧,总算从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额手称庆,因为倘若没有习惯助这一臂之力,单靠我们自己,恐怕是束手无策的,岂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