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堂姐,"他说道;显然他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里有几人都在关心着你,堂弟,我们还以为您需要什么呢.您应该躺到床上去,这么窝着多累人呀."
"那也是."
"再见吧."
她逃了出来,为自己敢上楼又害臊又高兴.这样冒失的事只有心中无邪才敢做出.涉世一深,美德也能像恶念一样锱铢计较.欧叶妮在堂弟跟前没有哆嗦,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她的腿却支持不住了.告别了无知的生活,她思前想后,把自己狠狠地埋怨一番. "他会怎么看我呢?他会以为我爱上了他."这恰好又是她最希望的.坦诚的爱情自有其预感,知道爱能产生爱.独处深闺的少女竟然悄悄溜进青年男子的卧室,这是多么非同寻常的事啊!在爱情方面,有些思想行为对于某些心灵而言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一小时以后,她走进母亲的房间,像平时一样侍候母亲起床穿衣.然后,母女俩坐到客厅窗前的老位置上,等待格朗台,内心满怀焦虑,就像有的人因为害怕责骂,由于害怕惩罚,而吓得心冰凉,或者心发热,或者心缩紧,或者心扩张,这由各人气质而定;
这种情绪很自然,连家畜都感觉得到,它们因自己粗心而受了伤能一声不吭,挨主人打有一点儿疼就会哇哇乱叫.老头儿下楼来了,然而他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说话,吻了吻欧叶妮,就坐到桌子前面,昨晚的恐吓已被她忘的一干二净.
"侄儿怎么样了?他倒是不烦人."
"老爷,他还在睡,"娜农答道.
"那好,又省不少蜡烛,"格朗台话中带刺说.
这种反常的宽大,这种说挖苦话的兴致,使得格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聚精会神地看看丈夫.老头儿......说到这里,应该向读者说明,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头儿这一我们已经多次用来指格朗台的称谓,既可用于最残酷的人,也可用于最慈悲的人,只要他们到一定年纪,都能通用.这并不表示一个是否仁慈.言归正传,老头儿拿起帽子.手套,说:"我去市中心广场遛遛,跟克吕旭叔侄见面."
"欧叶妮,你父亲一定有什么事儿."
确实如此,格朗台睡觉少,盘算往往占去夜里的一半时间,盘算的结果总能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达到惊人的精确,总能够保证事事成功,让索缪人不得不叹服.人类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时间.强者既有愿望,又善于伺机而动.守财奴的生活就在于不断地让人的能量服务于人格.他依靠两种感情:自尊和获利;然而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体的.不言自明的自尊心,而且不断证实自己真正高人一等,因而自尊心和获利是同一事物,都出于自私.所以,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财奴,一般都能引发人们极大的好奇心.每个人都同这类人物一脉相通,因为他们涉及人类的全部感情,把一切感情都聚在他一人身上.人,谁无欲望?哪种社会欲望的解决不依靠金钱?格朗台确实用他妻子的说法是有事儿.像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心中总纠结着一团无法暂息的需要,非要跟别人勾心斗角,把别人的钱合法地赚过来不可.使别人屈服,不正是实施自己的威力,让自己永远有权藐视那些由于过分懦弱只好任人欺凌的弱者吗?啊!谁能真正理解乖乖地躺在上帝脚下的羔羊?象征世界上一切受害者,它象征了弱者们的命运,那就是得到美化的受苦和懦弱,这样的羔羊,守财奴把它养肥,圈起来,杀掉,煮熟来吃;守财奴藐视它,金钱和轻蔑就是守财奴的养料.头天夜里,老头儿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他的宽大是因此而来的.他想出一套作弄巴黎人的诡计,他将拧他们,碾他们,揉搓他们,让他们来回奔忙,让他们出汗.产生希望.脸色发白;他,在灰色客厅的深处,登上索缪城他家那架虫蚀斑斑的楼梯时,他要拿巴黎人来开心.侄儿的事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他要挽回亡弟的名声,而又不必破费侄儿和他的钱.他将现金存入为期三年的帐号,今后他只要经管好田庄就行了.然而,他需要一种养料来维持勾心斗角的心眼儿,他从兄弟的破产中恰好找到了这种养料.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没有别的可供挤压的东西,他只好去捏碎巴黎人了,借此给夏尔弄些好处,自己又可便宜地充当讲义气的哥哥.他并不注重家庭的名誉,他的善意就好比赌棍切身体会到的需要,非看到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局赌出绝招不可.克吕旭叔侄是他必需的帮手,但是他不想去找他们,而要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他决定让刚刚构思好的这场喜剧当晚就开演,以便不花分文在演出后的翌日博得全城喝采叫好.父亲出门以后,欧叶妮庆幸自己可以公开关心亲爱的堂弟,无穷的怜悯可以得到倾注.怜悯是女性崇高的优点之一,是女性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优点,是女人肯原谅男人让她惠赐的唯一的感情.欧叶妮去听堂弟的呼吸足有三四次,想知道他是否还在睡,有没有醒来.后来,他起床了,于是奶油,咖啡,鸡蛋,水果,盘子,杯子,所有与午餐有关的东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对象.她轻快地爬上破旧的楼梯去听听堂弟的动静.他在穿衣裳吗?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走到房门口.
"堂弟吗?"
"是的,堂姐."
"您是愿意下楼吃饭呢,还是端到您房里吃?"
"听您的好了."
"您还好吗?"
"亲爱的堂姐,说来不好意思,我饿极了."
隔着门说的这段对话,欧叶妮认为,简直是一整段小说插曲.
"那好吧,我们把饭端到您房里来,免得让父亲看见."说罢,她像小鸟一样轻盈地下楼进厨房."娜农,去收拾收拾他的房间."
这架上上下下多少回的破楼梯,一有响动就回声不绝,而今在欧叶妮看来它仿佛已失去破旧的性质.她觉得楼梯亮堂堂的,能说话,而且同她一样年轻,同她的爱情一样年轻,她的爱情多么需要这楼梯的协助呀.还有她的母亲,她的慈祥而宽容的母亲也甘愿受她的爱情狂想的调遣.夏尔的房间收拾好以后,母女俩都上去陪伴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为怀的教义不是命令她们要安慰遭难的人吗?母女俩从宗教中找了一大堆模棱两可的说法来辩解自己的越规行为.夏尔.格朗台发现自己成了最体贴温柔的关怀的对象,他那因痛苦而破碎的心,强烈地感受到温馨情谊和亲切同情的甘甜;那是心灵始终处于压抑中的母女,在她们天性所属的范围里,也就是受苦受难的区域内,一旦获得片刻的自由,就善于显露出来的一种感情.有至亲关系当挡箭牌,欧叶妮一无顾忌地整理堂弟随身带来的内衣和梳洗用品,并且可以称心地玩赏每一件富丽的小玩意儿,把捡到手的镶金嵌银的装饰品,以察看做工为名,拿在手里不放.夏尔看见伯母和堂姐对他如此厚道关心,不禁大为感动.他已深知巴黎的世态炎凉,像他目前的处境,照例只能受到冷待;于是欧叶妮在他眼中具有一种特殊的美的全部光采,昨天他还瞧不起的乡土气,而今他赞赏纯朴可风了.所以,欧叶妮从娜农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碗,里面盛满加上鲜奶油的咖啡,她诚恳地端给堂弟,并善意可掬地望了他一眼,眼泪顿时润湿了巴黎人的眼睛,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