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封信
致 于 丽
我(我不来迎合读者和于丽对于这些书信的观点,我认为可以说的是:如果由我来做的话,我虽不能写得更好,至少会写得很不一样.我曾多次准备把这些信去掉,并用我写的来代替;最后我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而且为我这种勇气自鸣得意.我认为一个初踏进社会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不应该象一个五十岁的人那样看社会,后者对社会的经验)怀着秘密的恐怖走进世界这辽阔的沙漠中来.那混乱在我看来只是一种可怕的孤独,有如沉闷的静寂的王国.我受压迫的灵魂想在那里发泄,却到处都受到挤压.一位古人说过:"我独自一人时最不感到孤独";我只有在人群中感到孤独,那儿我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众人.我的心想说话,它觉得没有人听;它想答话,人家对它说的却没有一句达到它.我听不懂这地方的话,这里也没有人懂我的话.
知道得太多了.我还认为自己虽然不曾在社会里当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但不再能说公道话.那么我们不妨让这些信原封不动,让那一般旧地名一仍其旧,让那些粗俗的意见也照旧保留.这一切都是小毛病;但对于朋友重要的是真实.即直到他生命结束.他的激情没有玷污他的书信.......卢梭原注 倒不是人家不殷勤接待.友好.体贴,也不是对我没有千百种亲切的照顾;但这正是我要抱怨的所在.从来不曾见过面的人有办法一下子成为朋友吗?对人类的高贵的同情以及坦诚的心灵的简单和动人的流露,它们使用的言语是跟虚有其表的谦恭和世俗要求的虚言客套完全不同.我非常害怕一个初次见面而把我当做二十年的老朋友的人;在二十年后,当我有重要事情请他帮忙时,却把我当做陌生人;当我看到一些很轻浮的人,对那么多的人产生极大的兴趣时,我敢相信他们多半对谁都不会感兴趣的.
然而这一切也有真实的东西在:因为法国人生性善良.坦率.好客.乐善好施;可是也有些法国人有各种各样说话不算数的,也有上千种虚伪的.准备被人谢绝的赠与,也有上千种礼节上欺骗乡村老实人的圈套.我从来不曾听到象他们那样总是说:"需要时可以指望我帮您,我的信誉.我的钱囊.我的房屋.我的车辆可以随您使用."如果这些话都是诚恳的和算数的话,那么再没有一个对于财富更为慷慨的民族;财富共同体在这里差不多已建立起来;更富有的人不断地贡献出来,最贫苦的不断地接受,大家自然会站在一个水平上,因此即使斯巴达(斯巴达:古希腊奴隶制城邦.......译注)的分配制度,也比不上巴黎那样均等了.但正好相反,它也许是世界上财富最不平均的城市,那里既存在着最豪华的富裕,同时又存在着最可悲的贫困.用不着更多说明,便可了解这种表面的同情......它仿佛总是会迎合别人的需要......和心灵的那种廉价的温情......它一时间会跟永久的友谊相结合......的意义了.
我所寻求的不是所有这些可疑的感情和那种骗人的信任,而是智慧和知识,正是在这里有我喜欢的它的源泉;初来这里,不仅跟学者和文人们,而且也跟一切等级甚至妇女的谈话里,人们能从中发现许多知识和道理而兴高采烈:谈话的语气是欢畅和自然的;既不沉重也不轻浮;它聪明而没有学究气,快活而不杂乱,文雅而不装腔作势,殷勤而不庸俗,有风趣而不暧昧.这些既不是论文也不是短诗:人们用它们说理而不进行辩论;作取笑而不作文字游戏;人们巧妙地把智慧和理论.箴言和俏皮话.尖锐的讽刺.机灵的奉承和严肃的伦理结合在一起.人们在这里什么都谈,好让每人都有话可说;人们对问题不作深入讨论,为了怕人厌烦;人们仿佛顺便把问题提出来,把它们迅速处理;确切可以导致简洁明了;每人表达自己的意见,简短地作些论证;没有人热烈地攻击他人的意见;没有人顽固地为自己的意见作辩护;人们讨论为了澄清问题,一到快发生争论时就刹车,每人在学习,每人以此自娱;大家高高兴兴地分手,即便是饱学之士也能从这些交谈中带回值得静下来时进行思索的问题.
可是在听着如此愉快的谈话时实质上能学到些什么,对此你是怎么想的?是合理地探讨世上的事物?好好地利用社会吗?至少为了认识人们与之生活的那些人吗?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的于丽:这儿人们学到的是怎样技巧地为谎言辩护,依靠哲学以动摇道德的一切原则,用最精细的诡辩来打扮自己的激情和偏见,给自己的谬误加上某种色彩以适合现今的时髦思想.你完全用不着认识人们的性格而只须认识他们的利益,以便基本上猜到他们对每件事要说的话.当一个人说话时,表达感情的可以说是他的衣裳而不是他自己;他可以随便改变他的感情,就象改变他的身份一般.你依次给他以一顶长的假发.一套制服和一个十字架胸饰;你便会依次听到他以同样的热诚宣传法律.专制政治和宗教裁判所.有一套共同的道理为制服说话,另有一套理由为财政说话,另有一套为宝剑说话.每一套都能很好地证明另外的两套是坏的,三套都很容易引出各自的结论.(人们对于一个瑞士人,应该谅解这种议论,他认为他的国家被治理得很好,虽然三种职业没有一种在那儿建立起来.什么!国家没有防卫能存在吗?不,国家必须有保卫者;但所有公民都有当兵的义务而不作为职业.同样的人在罗马和希腊人那儿,在兵营里是军官,在城市里是行政官员,而这两种功能从来都是完成得最好的,因为那时并不知道后来把它们划分并败坏了它们名声的那奇怪的等级偏见.......卢梭原注)这样便没有人说出他所想的,而是示意别人来适合于他所想的;于是外表上对真理的热诚,在他们那里只不过是私利的假面具而已.
您以为独立自主地生活的离群索居的人们至少会有属于自己的思想吧;完全没有那回事;那是没有思想的另一种机器,人们用发条使它思想.只消打听一下他们的社会.他们的小集团,他们的朋友.他们来往的女人.他们认得的作者;人们就能从那里预先建立起他们对于预备出版而他们没有读过的书.一出预备上演而他们不曾看过的戏.他们不认识的这个或那个作家.他们没有丝毫概念的这个或那个体系等等的他们未来的感情;而且象钟表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时上弦,所有这些人每个晚上都要到他们的协会去学习好明天将要思考的东西.
这样便有少数的男人和女人为所有其他的人去想,而所有其他的人都为那些人说话和行动;因为每人都想自己的利益而没有人想公共福利,又因为个人的利益总是互相矛盾的,这便形成阴谋和诡计的永久的冲突,偏见.相反意见的此起彼落,其中最激烈的被其他的所刺激,竟几乎永远不知道问题症结所在了.每个小集团有自己的规章.意见.原则,到别处是不通行的.一家认为是正直的人到隔壁家里却成了骗子手.善.恶.美.丑.真.德之类都只有地区和有限的存在.谁喜欢交际并出入多个团体,他必须比阿尔西比亚特(阿尔西比亚特(公元前450—404):希腊将军.政治家,以政治上多变得名.......译注)更有伸缩性,象团体之间改变原则,可以说每走一步就要修正自己的思想,用尺子来衡量自己的格言;每次作访问,在进门时应该抛弃自己的灵魂(假如他有灵魂的话);他要另外拿一个跟那家同样颜色的灵魂,就象仆役拿件号衣一般;他出门时要一样放好并重新拿回(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自己的灵魂,直到新的出访.